乌篷小船在错综复杂的地下网络中悄然穿行，最终从一个极其隐蔽的、伪装成河边废弃水车基座的出口滑出，重新回到了地表。外面己是深夜，细雨霏霏，将苏州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撑船汉子将小船系在一个简陋的木桩上，示意朱允炆上岸。此处是一条僻静的死巷尽头，远离主街，只有哗哗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汉子低声道：“先生请在此稍候，自会有人来接。”说完，他对着巷口阴影处，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
片刻后，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撑着油纸伞、身形纤细的身影快步走来。伞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裙和提着一个小小包袱的手。
那人走近，微微抬起伞沿。
朱允炆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竟然是她！那个在土地庙有过一面之缘的绣娘，阿绣！
阿秀看到朱允炆，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但随即垂下眼帘，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低柔平静：“文先生，奉陈老之命，来接您去新的住处。”
她的出现完全出乎朱允炆的意料。陈老所说的“能协助陛下的人”和“隐秘居所”，竟然就是她和她的住处？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陈老更深层次的安排？
撑船汉子见交接完成，对阿绣点了点头，便无声地撑船消失在雨夜河道中，留下朱允炆与阿绣两人站在幽深的巷子里。
“先生请随我来。”阿绣没有多言，转身引路。她步伐轻快而熟悉，显然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
朱允炆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默默跟上。此刻的他，没有更多选择。
阿绣并没有带他走大路，而是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梭，时而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院门穿过别人家的后院，时而从一座小桥下钻过。她对路径的熟悉程度，远超普通绣娘应有的范畴。
最终，他们在一处白墙黛瓦、门庭略显狭窄却十分干净的小院前停下。此处位于一片安静的民居深处，左邻右舍似乎多是些小户人家，此时早己熄灯安歇。
阿绣取出钥匙，打开门上那把看似普通却十分坚固的铜锁，侧身让朱允炆先进。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角种着几竿翠竹，在夜雨中沙沙作响。正面是三间小屋，窗纸透出温暖的灯光。
阿绣关好院门，引着朱允炆走向正中的堂屋。屋内陈设简单却洁净，一张方桌，几张竹椅，墙上挂着一幅淡雅的兰草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和草药混合的清香。
“先生日后便住东厢房，被褥都己备好。西厢是奴家的住处和绣房。”阿绣轻声说着，将伞放在门边，又提起桌上的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朱允炆，“先生先喝口水暖暖身子，奴家去准备些吃食。”
她的举止从容自然，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寻常的投宿客人，而非一个身份敏感、正被朝廷全力追捕的要犯。
朱允炆接过水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冰凉细腻。他注意到，阿绣虽然语气平静，但递水时指尖有极其细微的颤抖，而且始终不敢与他对视太久。
她在紧张？还是在刻意掩饰什么？
“多谢阿绣姑娘。”朱允炆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紧张和沉默而有些沙哑，“只是……陈某落难之人，在此叨扰，恐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阿绣正在点小泥炉的手微微一顿，背对着他，低声道：“先生不必多虑。陈老于奴家有恩，他的吩咐，奴家自当尽力。此处还算僻静，左邻右舍多是老实人家，平日不甚往来。先生只需……尽量少出门即可。”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朱允炆心中的疑窦并未消除。陈老于她有恩？一个漕帮画师，对一个绣娘能有何等恩情，足以让她甘冒窝藏钦犯的灭族之险？
很快，阿绣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上面卧着一只金黄的荷包蛋，几片碧绿的菜叶，香气扑鼻。
“仓促之间，只有这些，先生莫要嫌弃。”她将面碗放在朱允炆面前，自己则退到一旁，拿起一件未完成的绣活，就着灯光低头做了起来，姿态娴静，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朱允炆确实饿了。他不再多想，默默吃了起来。面条爽滑，汤味清淡却温暖，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意。这是他逃亡以来，吃到的最像“家”的一顿饭。
吃完面，阿绣默默收拾了碗筷，又为他准备了洗漱的热水，并将他引到东厢房。房间不大，一床一桌一椅，床铺干净整洁，桌上甚至还放着一盏油灯和几本看上去颇旧的闲书。
“先生早些安歇。若有需要，可唤奴家。”阿绣站在门口，说完便替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朱允炆站在房间中央，听着门外她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回到堂屋，继续那似乎永远做不完的绣活。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仿佛他真的是来此借宿的穷书生。
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必然暗流汹涌。
这个阿绣，绝非凡俗女子。她处变不惊的镇定，对环境的熟悉，以及那份过于恰到好处的“寻常感”，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她是陈老的人吗？应该是。但陈老为何选择她？仅仅因为她可靠且有一个合适的住处？还是另有深意？
朱允炆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夜雨未停，院中的翠竹在灯影下摇曳。堂屋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阿绣低头刺绣的侧影，宁静而美好。
然而，在这份宁静之下，朱允炆仿佛能感受到那双纤纤素手之下可能隐藏的锋芒，能感受到那低垂眼睑后可能存在的复杂心思。
这里，真的是安全的避风港吗？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更加难以察觉的牢笼？
他轻轻关好窗户，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新的棋局，己然在这幽巷深处的小院里，悄然布下了棋子。
而他，既是棋手，也仍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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