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清晨，在细雨初歇的中到来。竹叶上的水滴偶尔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允炆一夜浅眠，天刚蒙蒙亮便己起身。他推开东厢房的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竹叶的清新气息。院中寂静无人，堂屋的门也紧闭着。
他悄声走到院中，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西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西厢房的窗户，窗纸后似乎有人影晃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绣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看到院中的朱允炆，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声道：“文先生起得早。”
“阿绣姑娘早。”朱允炆回以平淡的问候，目光快速扫过她的双手——指节纤细，但看不出明显的茧痕或疤痕。
“灶上温了粥，先生洗漱后便可食用。”阿绣说完，便转身走向角落的小厨房，开始忙碌早餐，动作利落而安静，尽量避免与朱允炆产生不必要的交流。
整个早晨，两人之间都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氛围。对话仅限于“粥在锅里”、“咸菜在这里”、“多谢”这类最简单的必要交流。朱允炆刻意保持着“落魄书生”应有的拘谨和感激，而阿绣则完美扮演着一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本身性情冷淡、不喜多言的收留者。
然而，在这份看似平静的“相敬如冰”之下，是彼此高度警惕的暗中观察。
朱允炆注意到，阿绣虽然看似低头做活，但眼角的余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他所在的方位，观察他的举动，听他偶尔的咳嗽声（因前夜淋雨所致）。她泡的茶里会多加一片姜，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却什么也没说。
而阿绣也能感觉到，这位“文先生”看似安静地待在房里看书，实则极其警觉。院外任何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叫卖声，都会让他瞬间凝神细听。他看书的姿势也并非全然放松，肩背总是微微绷着，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这是一种无声的、紧张的僵持。
与此同时，苏州城的另一面，暗流正以更汹涌的姿态涌动。
漕帮总舵，龙老大书房外的回廊下。
陈老先生拿着一卷刚装裱好的画作，似乎正要去呈给龙老大鉴赏。在与一位端着茶点、准备送入书房的老仆擦肩而过时，陈老的手指极其隐晦地弹了一下，一枚小巧的、沉甸甸的金锞子无声地滑入了老仆宽大的袖袋中。
老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浑浊的老眼快速瞥了陈老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继续低着头，端着茶点走进了守卫森严的书房。整个过程快得如同没有发生。
而在城外运河的一艘不起眼的漕船上，一名看似普通的船工，正将一袋掺了特定比例沙粒的“漕粮”搬上船。这袋粮食的重量和沙粒的分布，对应着一条加密的信息。这艘船的目的地，并非北方的粮仓，而是更遥远的、通往北平方向的某个联络点。信息的内容，是关于北平城内某位官员即将被揭发的“贪腐案”，以及边关“偶发”的、需要紧急上报的“小规模冲突”——这些足够引起朝廷注意、却又不足以立刻引发大战的消息，正是为了牵引张信神经而精心准备的诱饵。
地下网络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假消息正通过多种渠道向外扩散，而对龙老大身边那位老仆的试探，也己经发出了第一个信号。
这一切，蛰伏在小院中的朱允炆暂不知晓。他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闲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阿绣坐在堂屋门口的光亮处做着绣活。阳光透过门廊，照在她手中的绸缎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她今天绣的是一幅复杂的蝶恋花图样，针脚细密得令人惊叹。
忽然，她似乎被针尖刺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指尖含入口中。
朱允炆的目光被这细微的动静吸引过去。他看到阿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指尖那一点鲜红的血珠。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站起身，从自己随身那个少得可怜的包袱里，摸出那罐廉价的跌打药膏（他之前自己也用过），走了过去。
“阿绣姑娘，”他声音依旧平淡，将药膏递过去，“若是不嫌弃，这个或可一用。”
阿绣似乎被他的突然靠近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接过药膏，低声道：“多谢先生。”
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朱允炆的手掌时，有轻微的颤抖。
朱允炆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绷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蝶恋花上，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阿绣姑娘这手苏绣功夫真是精湛，不知师从哪位大家？”
阿绣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稳：“家传的微末技艺，不敢称师从大家。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哦？”朱允炆状似无意地追问，“姑娘是苏州本地人？”
阿绣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原是绍兴人士，家中遭了灾，才流落至此。”
绍兴？朱允炆心中一动。他记得陈老也是绍兴口音。这难道是巧合？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阿绣却己收起药膏，递还给他，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先生赠药。一点小伤，不碍事了。”说完，便重新拿起针线，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朱允炆知道问不下去了，只得接过药膏，退回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个阿绣，看似柔弱，实则戒备心极强，回答滴水不漏。她的来历，她的目的，她与陈老真正的关系，都笼罩在迷雾之中。
而此刻，阿绣坐在堂屋，心绪也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指尖的刺痛和方才短暂的接触，让她心跳加速。这位“文先生”看似普通的关心，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那双眼睛，偶尔扫过时，仿佛能看透人心。她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绣品。等到下一个弦月之夜，她必须将观察到的“目标情绪稳定，暂无异常接触”的信息，通过那首特定的曲子传递出去。
小院重归寂静。
两人隔着一道堂屋，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担忧。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场针对“鱼鳞册”和锦衣卫指挥使的暗战，己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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