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烽火台草图在朱允炆手中微微颤抖，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源于极力压抑的愤怒与审视。他蹲在阿绣面前，目光如炬，不再有丝毫掩饰，那属于帝王的威压尽管穿着破旧衣衫，却依旧让空气凝滞。
阿绣瘫坐在地，仰头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朱允炆，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锐利和冰冷，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她眼中的惊惶渐渐被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取代，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划过苍白的脸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声，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抖道：“你……你究竟是谁？”
“现在是我在问你。”朱允炆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回答我。”
阿绣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她知道，瞒不住了。方才官差搜查时那默契的急智配合，仿佛耗尽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脆弱的窗户纸，也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眼前这个男人，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无能。
“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我原姓苏……家父……家父是原北平按察司副使，苏文璟……”
苏文璟！朱允炆心中猛地一震！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建文朝派往北平监视燕王的官员之一！燕王起兵后，第一批被清洗的建文旧臣中就有他！据说全家抄斩，无一幸免！
“燕逆篡位……家父……誓死不降……全家……全家……”阿绣说到此处，己是泣不成声，身体剧烈颤抖，那些血腥恐怖的记忆仿佛瞬间将她吞噬，“那日……我因去城外庵堂为病重的母亲祈福……侥幸……逃过一劫……回来时……只剩……只剩一片焦土……”
她的哭声压抑而痛苦，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与绝望。
朱允炆默然。原来如此！她竟是建文忠烈之后！这与陈老竟是同源！
但既然如此，她为何……
“既然你是忠良之后，为何要做这等事？”朱允炆举起那张烽火台草图，语气依旧冰冷，“为何要监视于我？为何与朝廷鹰犬牵扯不清？”
阿绣猛地睁开泪眼，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我也不想！我不想啊！！”她几乎是在嘶喊，声音却因极度激动而嘶哑，“他们……他们抓住了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他当时年幼，被家仆藏在水缸里……活了下来……却被他们找到了！”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抓住朱允炆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他们用小弟的命逼我！逼我为他们做事！监视所有可能与建文旧事有牵连的可疑之人！定期汇报！否则……否则就当着我的面……将小弟……将他……”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摇着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朱允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原来如此！胁迫！至亲的性命！这才是她甘为鹰犬的原因！
“他们是谁？张信？”朱允炆追问，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
阿绣无力地松开手，在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上面具体是谁……一首都是白长老……白长老单线与我联系……传递指令，收取情报……昨夜……昨夜那封信……就是白长老出事前发出的最后指令……让我确认你的动向，并……并设法从你这里套取更多关于……关于可能存在的建文暗线的信息……”
一切都说得通了！白长老是她与胁迫者之间的唯一桥梁！白长老一死，她不仅可能失去了弟弟的消息，更可能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灭口！所以她才如此恐惧！
“那这图？”朱允炆晃了晃手中的草图。
“是……是之前的任务之一……”阿绣低声道，“他们让我利用绣娘身份，接近一些退役的老兵或低阶军官家属，套取各地城防、驿站、烽火台的细节……说是为了……为了绘制更精准的天下舆图……”她惨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朱允炆看着眼前哭得几乎崩溃的女子，心中的愤怒和猜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同情，是怜悯，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他们都是被那场巨变摧毁了人生、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人。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所以，你昨夜收到指令，今日白长老就死了。你害怕自己失去价值，害怕被灭口，更害怕你弟弟……”
阿绣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哀求：“先生！不管您是谁！求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今年才十二岁！他是苏家唯一的血脉了！只要您能救他，阿绣做牛做马，万死不辞！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我监视您，我……但我真的没有害您之心！那情报里，我也从未说过您任何坏话……”
她挣扎着跪起来，就要向朱允炆磕头。
朱允炆拦住了她。他看着阿绣那双被泪水洗净、充满了绝望祈求的眼睛，心中己然做出了决定。
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更何况，这是一个掌握了对方不少情报、且有着强烈反戈动机的人。
“你弟弟，现在何处？”朱允炆沉声问道。
阿绣茫然地摇头，泪水再次滑落：“我不知道……每次都是白长老告诉我他还活着……用他的性命逼我做事……我甚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还活着……”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她淹没。
朱允炆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情况很棘手，但并非毫无希望。白长老虽死，但这条线未必就完全断了。阿绣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来源和可能的反击切入点。
“阿绣姑娘，”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如果你想救你弟弟，如果你想为苏家满门报仇，那么，从今日起，你必须完全相信我，将你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阿绣抬起头，看着朱允炆。此刻的他，虽然依旧面容平庸，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渊，闪烁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和依靠的光芒。她想起了他方才应对官差的急智，想起了他此刻冷静的分析。
她还有选择吗？没有了。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她在无尽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丝微光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混合着决绝：“我信你！只要你能救我弟弟，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愿意做！”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很轻，很熟悉，是三声有节奏的布谷鸟叫。
是陈老的人！
朱允炆与阿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
刚刚达成的脆弱信任，立刻面临着外部的考验。
朱允炆快速低声道：“记住你刚才的话。一切如常，见机行事。”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谦卑惶恐的表情，走向院门。
阿绣也慌忙擦干眼泪，强作镇定地站起身。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名沉默的撑船汉子。他看了一眼院内的朱允炆和阿绣，低声道：
“陈老请文先生即刻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阿绣红肿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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