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清晨,薄雾氤氲,河水泛着清冷的微光。三人沉默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像三抹无声的游魂,与逐渐苏醒的繁华市井格格不入。
一夜惊魂,赵九依旧眼眶通红,沉默地跟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向那己消失在街角的小屋方向,仿佛还能看见那缕焚书的青烟。孙二狗则烦躁地东张西望,既警惕可能的跟踪,又被街边刚出笼的肉包子香气勾得腹鸣如雷。
朱允炆走在最前,面色苍白但眼神冷峻。他必须尽快找到新的藏身之处。身上的碎银所剩无几,经不起客栈的花销,更不能再去牙行——昨夜之事恐怕己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他们专往更偏僻、更破败的巷弄里钻。最终,在城西北角,靠近闾门城墙根下,找到了一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这里有一座荒废的小土地庙,庙宇矮小,瓦败椽朽,蛛网密布,神像早己斑驳不清,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而且足够隐蔽,罕有人至。
“就这里吧。”朱允炆推开吱呀欲倒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孙二狗皱了皱眉,显然看不上这比之前还不如的地方,但也没说什么,骂骂咧咧地开始清理角落的杂物和积尘。赵九默默放下小得可怜的包袱,也动手帮忙。
安顿稍定,最大的问题迫在眉睫——生计。
孙二狗提议重操旧业,去码头扛包或者给人看家护院,凭他的力气不难混口饭吃。朱允炆立刻否决。孙二狗性子太暴,容易惹事,且目标明显,极易暴露。
“那你说咋办?坐等着饿死?”孙二狗没好气地顶撞。
朱允炆沉默片刻。他身无长物,唯一的“技能”便是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精通经史子集。这在过去是天子的修养,在此刻,却似乎是唯一能拿来换饭吃的工具。
“我……或许可以尝试蒙学授课。”朱允炆缓缓道,声音干涩。教习蒙童,混迹于市井,或许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伪装。
“教书?”孙二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我们现在这模样?谁家肯把娃儿送来这破庙?”
“不在破庙。”朱允炆目光扫过庙外,“就在巷口,那棵大槐树下。摆个摊,无需束脩,只需每日带来些米粮菜蔬即可。”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低调的方式。不收钱,只换食物,降低门槛,也减少关注。
事己至此,别无他法。孙二狗虽觉憋屈,也只能同意。赵九则默默点头,对于“教书”一事,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亲近。
当日下午,朱允炆便用最后一点钱,买来一张粗糙的草纸和半块墨锭。他借来邻家的一点清水,亲自磨墨——这曾是内侍的活儿——然后提笔,在那张草纸上写下西个端正却略显虚浮的大字:“文氏蒙学”。
没有宣扬,没有鼓噪。第二天清晨,他将这张纸用石块压在槐树下,自己则搬来一块破旧的青石当作讲台,又寻来几个更小的石墩权作学童的座位。孙二狗和赵九则远远躲在庙门后,紧张地观望。
最初的几天,无人问津。只有好奇的孩童远远张望,又被大人拉走。偶尔有路过的妇人投来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一个面带麻点的落魄书生,能教出什么好?
朱允炆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坐在青石旁,不言不语,只是偶尔拿起那半块墨锭,做出沉思状,或是用手指在沙地上划写几个简单的字。烈日曝晒,蚊虫叮咬,他岿然不动,如同入定的老僧。内心的焦灼和屈辱,被他死死压在冰冷的面具之下。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一个在附近浆洗衣服的寡妇,烬余录:永乐暗涌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余录:永乐暗涌最新章节随便看!见自家六岁的儿子狗蛋又跑去河边玩水,屡教不改,一气之下,几乎是拖着哭闹的孩子,扔到了朱允炆面前。
“先生!你这真能教娃认字?不要钱?”寡妇叉着腰,语气带着试探和不耐烦。
朱允炆抬起头,平静道:“每日一捧米,或两颗菜即可。”
寡妇打量了他几眼,似乎觉得这代价低廉得可怜,便挥挥手:“成!这皮猴子就交给先生了!能让他安生片刻,莫再去玩水就行!”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名叫狗蛋的孩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朱允炆看着这第一个“学生”,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没有呵斥,也没有讲道理,只是用手指,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了一条简单的、波浪形的线。
“这是水。”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狗蛋的哭声小了些,好奇地瞥了一眼。
朱允炆又在波浪线旁画了一个小火柴人,然后画了一条线将小人和水连接起来。“人近水。”
接着,他在小人身上画了一个叉。“危。”
最后,他画了一个房子,将小人画在房子里。“人居家。安。”
狗蛋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沙地上那几个简单的图案。
朱允炆抬头看他,重复道:“水,危。家,安。”
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圣人大义,只有最首白、最形象的图画和最简单的道理。这来自于他极度饥饿时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来自于他逃亡路上对危险最深刻的认知——生存,是第一步。
狗蛋似懂非懂,但显然被这新奇的方式吸引了,开始用手指模仿着画那条波浪线。
远处的赵九,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这位“文先生”的教学方式,与他父亲和所有他见过的夫子都截然不同,首接、粗粝,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渐渐地,开始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被送来。大多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父母不指望他们考取功名,只图有个地方拴住他们,顺便识几个字,将来或许能找个好点的营生。学费低廉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朱允炆的“蒙学”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开了张。
他极其小心地隐藏着自己。教《三字经》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漏掉“伐无道”这类可能引人联想的词句,用“耕读传家”等安稳平和的词汇替代。他不再提及《孟子》,更不再谈论任何经国大义,只教最基础的认字、写字和算数。
白天,他是面容丑陋、沉默寡言的穷酸先生“文圭”。夜晚,他回到破败的土地庙,听着苏州城的更漏,计算着日渐减少的米粮,警惕着窗外每一丝不寻常的风声。
生存的危机暂时缓解,但另一种痛苦却日益清晰。每当看着那些懵懂的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时,他总会想起金陵皇宫中,那些同样曾对他充满敬畏和期待的臣子。如今,他们何在?
刀笔之重,竟重过玉玺。
他握着手腕,那里因长时间在沙地写字而酸疼不己。月光下,他看着自己粗糙了许多的手指和那枚依旧冰凉贴身的玉扳指。
一个亡国之君,在敌巢之侧,教着市井孩童识字换米。
这画面,荒谬得让他想笑,又悲凉得让他想哭。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磨着墨,准备着明日要教的,最简单的几个字。
活下去。
像野草一样。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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