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蒙学”在城墙根下勉强扎下了根。日子像苏州河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潜涌。
朱允炆逐渐适应了“文先生”这个角色。每日清晨,他准时出现在老槐树下,看着三五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蒙童蹦跳而来,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先生早”。他们带来微薄的“束脩”——有时是一小袋糙米,有时是几棵青菜,偶尔会有一枚还温热的鸡蛋,那必是某个孩子家里有了难得的喜事。
他教他们认字,从“天地人”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耐心。他教他们算数,用河边捡来的光滑小石子做筹码。他不再提及任何可能犯忌的经文,只讲些“孔融让梨”、“黄香温席”之类的孝悌故事,声音平稳无波,仿佛他生来便是如此。
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日午后,孩子们在沙地上练习写字,狗蛋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兴奋地拿给朱允炆看。
“先生,先生!我写的‘王’字!”
朱允炆看着那个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奉天殿上那金光璀璨的龙椅,看到了奏疏上朱红的“王”字批阅。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树枝,在“王”字旁边,慢慢写了一个更大的“民”字。
“狗蛋,你看,”他的声音有些发涩,“‘王’字三横一竖,顶天立地,是为君者。但这‘民’字,”他指了指后者,“看似简单,却是这世上最多、最重的一个字。君王在上,万民在下。水能载舟,”他顿了顿,极其艰难地吐出后半句,“……亦能覆舟。”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唐太宗之言,亦是《荀子》之喻,其中蕴含的警诫之意,对于蒙童而言太过深奥,也太过危险。
孩子们懵懂地看着他,显然不懂。
朱允炆立刻收敛心神,用树枝将“民”字抹去,淡淡道:“写得不错。今日回去,将‘王’字抄写十遍。”
他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掌心冰凉。他知道,有些东西,如同地底的岩浆,无论表面上多么平静,终有压抑不住的时刻。
教学之余,最大的消遣便是下棋。土地庙里捡到一副破损的木质象棋,少了两个“卒”,便用大小相近的石子代替。孙二狗对此毫无兴趣,宁愿去擦拭他那些宝贝火药家什。赵九却是此道好手,棋风稳健,颇有章法。
于是,夜深人静时,破庙油灯下,常常能见到两人对弈的身影。
朱允炆发现,棋枰之上,是少数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甚至能隐秘地宣泄情绪的领域。他的棋风与他温吞的外表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隐藏极深的凌厉与算计,时而大开大合,时而奇兵突出,常常杀得赵九措手不及。
一晚,朱允炆执红,走了一步极其刁钻的“屏风马”,弃一马而困住赵九的“车”。赵九苦思良久,额角见汗,最终不得不认输。
“先生棋艺高超,学生……学生看不透。”赵九叹服道,收拾棋子。
朱允炆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局,忽然道:“棋如世局。有时,一子之弃,非为失,而为全局之胜。”他像是在说棋,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赵九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下,低声道:“然弃子终是牺牲。若为胜局,牺牲是否都值得?”他显然又想起了那本被焚的《孟子》。
朱允炆没有回答。庙外秋风呜咽,吹得破窗纸噗噗作响。
沉默良久,朱允炆忽然将棋盘上的“将”和“帅”拿走,只剩下满盘散落的“兵”、“卒”、“象”、“士”。
“赵九,”他声音低沉,“你看这棋局,若无主帅,这些棋子,该当如何?”
赵九一怔,不明所以。
朱允炆却不看他,自顾自地移动着一枚“卒”,让它一步一步,艰难地越过楚河汉界。“卒子过河,可当车用。然其力终微,需借势而行。”他又移动“象”和“士”,“这些棋子,各有其位,各有其能。若无人统筹,便是一盘散沙。但若……”他抬起眼,目光幽深,“若有暗线牵引,令其看似散乱,实则互为犄角,暗合兵法呢?”
赵九心中猛地一震,隐约捕捉到一丝惊心动魄的意味。先生似乎在借棋局隐喻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和脚步声。
“哈哈!文先生好雅兴!夜半还在手谈?”
孙二狗立刻警惕地抓起了墙角的门闩。朱允炆迅速将棋盘上的棋子拂乱,脸上瞬间换上了那副惯常的、略带畏缩和窘迫的笑容。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褐色短褂、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小坛酒和一包油汪汪的卤肉。他是附近一条街上的小粮铺掌柜,姓钱,为人颇为热心肠,也是狗蛋的邻居。因见朱允炆教孩子认真,学费又低廉,偶尔会送些不值钱的食物过来。
“钱掌柜。”朱允炆起身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哎,文先生不必多礼。”钱掌柜笑着摆摆手,将酒肉放在破桌上,“路过闻到香味,想着先生这里清苦,便买来与先生同享。这位是……”他看向一脸警惕的孙二狗和旁边沉默的赵九。
“是舍侄,伴读的。”朱允炆含糊介绍。
钱掌柜也不深究,目光扫过桌上凌乱的棋盘,笑道:“先生还精通此道?妙极!俺也是个棋迷,只是棋臭得很,改日定要向先生讨教几盘!”
朱允炆连称不敢。
钱掌柜喝了几口酒,话便多了起来,天南地北地闲聊。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苏州城最近的新鲜事。
“……要说最近城里最大的事儿,还得是漕帮。”钱掌柜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龙老大发了话,要整顿运河各码头,清点‘空饷’名额,嘿,底下那几位堂主,怕是睡不着觉喽!”
朱允炆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默默斟酒。
钱掌柜继续道:“这漕帮啊,水深得很!听说里面能人辈出,不光有会使刀弄棒的,还有能写会算的,连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就说帮里那位管账的画师陈老先生,那手丹青妙笔,啧啧,听说年轻时还给京里的大人物画过像呢……”
画师?陈老先生?朱允炆的指尖微微一顿。他想起金陵宫中的那些宫廷画师。
钱掌柜说得兴起,又扯到帮内派系争斗,盐枭、白莲教余孽、前朝军户后人……关系盘根错节。
“……所以说啊,这苏州城,看着太平,底下的热闹可不少!”钱掌柜最后总结道,哈哈一笑,将杯中残酒饮尽,晃着身子告辞了。
庙门重新关上,卤肉的香气和酒气混杂在空气中。
孙二狗盯着那包肉,咽了口口水。赵九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副被拂乱的棋盘。
朱允炆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和远处运河上零星灯火。
钱掌柜看似无心的闲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漕帮……画师……派系……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隐隐指向某种可能性。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火苗,似乎在他心底最深处,重新闪烁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副残棋。
棋子散乱,但若有一只无形的手,能否将它们重新排列,布成一局暗藏杀机的棋?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能永远只做城墙根下教蒙童认字的“文先生”。
夜风吹拂,带来运河的水汽和远方的气息。
这苏州的遗梦,似乎正悄然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风雷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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