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远是被冻醒的。
出租屋的窗户没关严，深秋的冷风裹着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打在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挣扎着睁开眼，头痛得像是要炸开，喉咙里又干又痛，每咽一口口水都像吞了砂纸。
他摸了摸额头，烫得惊人——昨晚淋了那么久的雨，发烧是意料之中的事。
出租屋很小，只有一室一厅，墙皮有些剥落，家具还是他刚毕业时买的旧款，和于安明那套能俯瞰江景的顶层复式比起来，像个破败的鸟窝。可这里是他去年偷偷租下的，没告诉于安明，当时只是想着，万一哪天真的走不下去了，至少还有个地方能落脚。
没想到，这个“万一”来得这么快。
秦修远撑着胳膊坐起来，被子滑落，露出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毛衣——这是七年前，于安明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的。那时候于安明刚创业，手里没什么钱，毛衣是最普通的款式，却把秦修远裹得暖暖的。他记得那天于安明把毛衣递给他时，耳朵红得像要滴血，别扭地说：“看你总穿得单薄，别冻感冒了，影响我干活。”
那时候的于安明，连关心人都带着点口是心非的可爱。
秦修远指尖轻轻拂过毛衣的领口，那里还留着淡淡的、属于于安明的味道，是他以前常用的雪松味洗衣液。可现在闻起来，却只剩下冰冷的讽刺。
他起身想去倒杯水，刚走到客厅，就看到茶几上放着的那个深棕色礼盒——昨晚从生日宴带回来的，里面装着他熬了三个多月的分析报告，还有那张画着Q版漫画的纸。礼盒盖还开着一条缝，风一吹，那张纸又轻轻卷了起来，露出上面于安明啃冰淇淋的笑脸。
秦修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走过去，把那张纸抽出来，指尖抚过画上的线条——他画了很多遍，才把于安明当时的笑容画得像一点。那是他们第一次去欧洲出差，于安明因为谈成了一个大项目，兴奋得像个孩子，拉着他在埃菲尔铁塔下买了冰淇淋，结果吃得满脸都是。
“修远，你看我，是不是像个傻子？”于安明当时笑着说，眼睛里的光比铁塔上的灯还亮。
“不像，”秦修远帮他擦掉嘴角的奶油，声音很轻，“像我喜欢的人。”
于安明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修远，等我以后有钱了，我要带你来这里度蜜月，天天给你买冰淇淋。”
那时候的承诺，多好听啊。
秦修远把纸重新塞回礼盒里，盖上盖子，轻轻推到茶几最里面。他不想再看了，每看一眼，心里的伤口就会被撕开一次。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半瓶过期的牛奶和几个鸡蛋。他叹了口气，拿出鸡蛋，想煮碗鸡蛋羹，却发现煤气灶打不着火了——大概是忘了交煤气费。
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头痛得更厉害了，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他摸出手机，想找个人帮忙，翻遍了通讯录，却发现除了于安明，他好像没什么能随时麻烦的朋友。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想起七年前，他还是建筑系的研究生，手里握着国外顶尖设计院的offer，前途一片光明。那时候于安明刚辞职创业，公司只有他一个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连一个像样的项目都找不到。
有一次，于安明为了谈一个项目，在对方公司楼下等了整整一天，结果还是被拒绝了。他回到出租屋时，衣服上沾满了雨水，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还强装着没事，笑着对秦修远说：“没事，下次再努力就好。”
那天晚上，秦修远看着于安明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很不安稳，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翻出国外设计院的offer，看了很久，然后默默打开电脑，写了封拒绝信。
他不能丢下于安明一个人。
第二天，他把拒绝信打印出来，放在于安明面前，笑着说：“国外有什么好的，还是国内好，我陪你一起创业。”
于安明当时愣住了，手里的早餐掉在地上，他一把抱住秦修远，哭得像个孩子：“修远，你为什么这么傻？那是你的梦想啊。”
“我的梦想，就是和你一起变好。”秦修远拍着他的背，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从那以后，秦修远就成了于安明的“幕后军师”。他帮于安明做项目设计图，熬了无数个通宵；他帮于安明跑市场，夏天顶着西十度的高温，跑遍了整个城市；他甚至把自己的奖学金和兼职赚的钱，都拿出来给于安明当公司的启动资金。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却很甜。他们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晚上一起吃泡面，于安明会把最后一个鸡蛋夹给秦修远；冬天没有暖气，他们就挤在一张小床上，互相取暖；于安明谈成第一个项目时，抱着秦修远转了好几圈，兴奋地说：“修远，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秦修远当时笑着点头，以为他们真的会越来越好。
可他没想到，“越来越好”的只有于安明，而他，却在这段感情里，慢慢弄丢了自己。
他想起三年前，他向家里出柜的事。父母气得发抖，骂他不孝，要和他断绝关系。他跪在父母面前，哭着说他爱于安明，说于安明会对他好。可那天，他给于安明打电话，于安明却因为要陪客户喝酒，只说了句“知道了，我这边忙着呢，晚点再说”，就挂了电话。
他一个人在父母家楼下的台阶上坐了一夜，天很冷，他却觉得比不过心里的冷。可第二天，于安明回来，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你爸妈没为难你吧”，就忙着看公司的报表，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那时候他还安慰自己，于安明只是太忙了，他不是故意的。
可现在想想，或许从一开始，于安明就没把他的付出放在心上。
秦修远靠在门框上，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还是拨通了于安明的电话。
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于安明看到他的电话，会担心他。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里面传来于安明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我忙着呢。”
“安明，我……”秦修远的声音很虚弱，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发烧了，很不舒服，煤气灶也坏了，我……”
“发烧了就去看医生啊，找我有什么用？”于安明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满是不耐，“我现在在陪林总谈项目，没空管你。你自己叫个外卖，或者让助理给你送点药，别总这么娇气。”
林总？是林浩的爸爸吗？
秦修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强忍着眼泪，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安明，我头很痛，站不起来……你能不能回来一下？”
“秦修远，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于安明的声音更冷了，“我都说了我在忙，你就不能自己处理吗？以前你不是挺独立的吗？怎么现在越来越黏人了？”
黏人？
秦修远想起以前，他发烧的时候，于安明会请假在家照顾他，给他煮姜汤，给他物理降温，整夜守在他床边。那时候，于安明从来没说过他黏人。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依赖，变成了无理取闹？
“安明，”秦修远的声音开始发颤，“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们以前……”
“行了，别说了！”于安明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被挂断的声音，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秦修远的心上。他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于安明的通话界面，上面显示着“通话时间1分23秒”。
1分23秒，这就是他在他心里的分量。
秦修远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毛衣，传到他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付出了七年的青春，放弃了梦想，疏远了家人，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于安明，可最后得到的，却是他的不耐烦和忽视。
他想起昨晚在生日宴上，于安明揉着林浩的头发，笑着说“有心了”；想起林浩把粉色礼盒塞进于安明怀里时，于安明眼里的纵容；想起自己递过去的礼盒，被他说成“没用的东西”。
原来，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眼里，真的一文不值。
秦修远蜷缩在地上，头痛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开始发黑。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他摸出手机，想再打个电话给于安明，却发现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没电了。
他彻底绝望了。
他躺在冰冷的瓷砖上，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眼泪划过脸颊，落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想起七年前，于安明第一次牵他的手时，紧张得手心冒汗；想起于安明第一次吻他时，笨拙的样子；想起于安明第一次说“我爱你”时，红透的耳朵。
那些美好的回忆，现在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首到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他以为是于安明回来了，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挣扎着想去开门。
可敲门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声音：“有人在家吗？查水表的！”
秦修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没有力气回应，只能任由敲门声越来越响，然后渐渐消失。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他哭泣。
秦修远闭上眼睛，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渊，无论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
他想起昨晚拉黑于安明时，心里的决绝。可现在，他却还在期待着于安明能回来，能看看他，能关心他一下。
他真没用。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好像看到于安明回来了，穿着黑色丝绒西装，笑着向他走来，说：“修远，我回来了，你怎么躺在地上？”
他想伸出手，抓住于安明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
“安明……”他喃喃地念着于安明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别离开我……”
可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秦修远终于失去了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毛衣，毛衣上淡淡的雪松味，是他唯一的慰藉。
窗外的雨还在下，像是要把这个深秋的夜晚，彻底浇透。
而于安明，此刻正在酒店的包厢里，和林总、林浩一起喝酒。林浩拿着酒杯，敬了于安明一杯，笑着说：“于总，生日快乐！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于安明笑着喝下酒，拍了拍林浩的肩膀：“好说。”
他完全忘了，那个在出租屋里，发着高烧，等着他回去的人。
他甚至没有想起，今天不仅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和秦修远相识七周年的纪念日。
七年的时光，在他眼里，好像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过往。
而秦修远的爱，他早己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觉得，那是一种束缚。
他不知道，那个总是包容他、迁就他、为他付出一切的秦修远，正在一点点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等到他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己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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