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花那瘆人的诅咒声，被后山“哐哐”的打桩声彻底盖了过去。地基沟越挖越深，像一条长长的伤疤，刻在原本荒芜的山坡上。信用社批的一千五贷款，杯水车薪，只够买点砖头和水泥头子。林小满急得嘴角起泡。省城饭店的订单像把刀悬在头顶，交货期一天天逼近。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揣着那张和国营饭店签的供货协议、万元户奖状、荒山承包合同，还有那份刚刚拿到的、盖着鲜红公章的个体食品厂执照，又跑了一趟县信用社。这次，她把信用社主任堵在了办公室，把几份文件拍在桌上，眼睛熬得通红：
“主任！订单在这！跑不了！执照在这！厂子就在建！荒山在那！跑不了！我就缺最后一把火！您再批三千！就三千！下个月订单款一到，我连本带利先还上！要是还不上，您查封我的厂子！扣我的荒山！我林小满认栽！”
信用社主任推着眼镜，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份文件，又看看林小满那副豁出去的狠劲，终于松了口：“行！看在你带头搞活经济，又有订单抵押的份上！再批你三千！就三个月！到期连本带息，一分不能少！”
西千五百块！够了！林小满攥着贷款单，感觉手心发烫。
钱一到手，后山坡彻底成了大工地。
红砖一车车从县砖瓦厂拉来，摞得像小山。
松木檩条、椽子堆在避雨处。
水泥袋子码得整整齐齐。
王婶男人早年干过泥瓦匠，被请来当大工头，带着十几个村里招来的汉子，和泥的、砌墙的、上梁的，干得热火朝天。工钱一天一块二，管一顿带油水的午饭！这在靠山村是天价！
林小满整天泡在工地上，灰头土脸。挽着裤腿，踩着泥巴，哪堵墙砌歪了，哪根梁架得不正，她一眼就瞅出来。
“王叔！这边！线歪了半寸！”
“李哥！灰缝抹厚点！不结实！”
“水泥！省着点用！不是白来的！”
她嗓子都喊哑了，眼睛熬得全是红血丝。小林和小丫也被她带到工地旁边搭的草棚里，帮忙烧点热水，看个东西。
厂房盖得飞快。一排五间大瓦房，坐北朝南。砖墙砌到顶，粗大的松木梁架上去，铺上椽子，钉上油毡，最后盖上厚实的灰瓦。虽然没刷白灰，墙面还露着红砖缝，窗户也是简单的木框玻璃窗，但看着就敞亮、结实！比王婶家的灶房强百倍！
厂房盖好，只是壳子。林小满关起门，拿出系统兑换的几卷图纸（伪装成捡的旧报纸），上面画着简易流水线的布局图。她指挥着工人，用砖头、木板和买来的旧铁架子，在厂房里搭起一条长长的操作台。洗豆皮的池子，熬红油的大灶（连上了排烟囱），拌料的巨大木盆，还有晾辣条的竹匾架子……分门别类，一条线下来。
设备也到了。那台立下大功的真空封口机从窑洞搬进了新厂房，擦得锃亮。林小满又咬牙添置了一台小型的电动绞肉机（给辣酱用）和一台手摇的灌装机（做罐头辣酱）。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西千五百块贷款，眨眼见底。
厂子有了，设备齐了，该招人了。林小满没贴告示，首接让王婶和孙寡妇去村里传话：靠山村食品厂招工！优先本村困难户、军烈属和手脚干净的妇女！一天工钱八毛，管一顿午饭！干得好有奖金！
消息像长了翅膀。窑洞门口很快排起了队。王婶的男人当门卫兼监工，拿着个小本本登记。
“李寡妇？行！家里俩孩子，困难！明天来上工！”
“张二嫂？手脚麻利！行！”
“刘家媳妇？男人瘫了？行！来试试！”
林小满亲自把关。她不要懒汉，不要碎嘴子，就要能吃苦、肯听话的。招了十五个女工，五个男工（力气活、跑腿）。招进来第一天，不开工，先培训。就在新厂房里，林小满站在前面，嗓门清亮：
“进了这个门，就是食品厂工人！”
“第一！卫生！头巾包严实！指甲剪干净！干活前、上厕所后，必须用肥皂洗手！谁指甲缝里有泥，手上带灰，首接滚蛋！”
“第二！流程！洗豆皮，必须洗三遍！泡发时间，掐着点！熬红油，火候我看着！差一点都不行！拌料，按我给的方子配比，一勺不能多，一勺不能少！封口、装罐，更是一点差错不能有！”
“第三！嘴严！厂子里的事，厂子里的话，出了这个门，烂在肚子里！谁在外面瞎咧咧，卷铺盖走人！”
“都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女工们齐声回答，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
正式开工那天，新厂房里热气腾腾。豆皮在水泥池子里泡着，几个女工挽着袖子用力搓洗。大灶上两口铁锅烧着，林小满亲自盯着火候，指挥着王婶熬制那香气霸道、秘不外传的红油。熬好的红油倒进巨大的木盆里，孙寡妇带着几个女工，用特制的长柄木铲奋力搅拌着泡发好的豆皮，让每一片都均匀裹上红亮的油料。
新买的电动绞肉机“嗡嗡”响着，把肥瘦相间的猪肉绞成细碎的肉丁，倒进另一口熬着辣酱的大锅里。几个女工用小勺子，把滚烫的辣酱灌进马口铁罐头盒，旁边的人立刻盖上盖子，用简易的手摇封口机“咔哒”一声密封严实。
真空封口机“滋啦”作响，把一片片精挑细选的腊肉吸进透明袋子里。
晾好的辣条被小心地包进油纸，贴上印着“劲爆辣条”的红纸标签。
整个流程，像一条生涩但开始转动的链条。虽然还是手工为主，但有了固定的工位，有了流程，效率比窝在王婶家灶房时高了几倍！
李嫂是招进来的女工之一，男人在矿上砸断了腿，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负责操作那台手摇的辣酱灌装机。看着红亮的辣酱顺着管子流进罐头盒，比用勺子一勺勺舀快多了，也准多了。她忍不住对旁边巡视的林小满说：“厂长！这机器…真神了！比手快多了！还省劲儿！”
林小满停下脚步，看着灌装机平稳地工作着，脸上露出点笑意：“好好干！厂子效益好，月底工资奖金都少不了！”
“哎！谢谢厂长！”李嫂和其他女工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干劲更足了。
日子在机器的嗡鸣、锅铲的碰撞和女工们的说笑声中飞快过去。第一批按订单赶制的真空腊肉和罐头辣酱，准时送进了省城国营第三饭店的后厨。货款五百五十块，一分不少地拿了回来！信用社的头期贷款，先还上了一部分。压在林小满心头的大石，总算挪开了一点。
这天，天气格外好。深秋的阳光暖洋洋的。靠山村食品厂的门口，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牌子，用红漆刷着几个遒劲的大字：靠山村食品加工厂。
门口的空地上，摆着几挂长长的红鞭炮。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挤在门口，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好奇和羡慕。王公安也来了，代表公社派出所来道贺。
“吉时到！放炮——！”王婶的男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冒着青烟的长香，走到鞭炮引信前。她的手很稳，眼神很亮。香头凑近引信。
“嗤啦——！”
引信点燃，飞快地窜动！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猛地炸响！红色的纸屑像雨点一样漫天飞舞！硝烟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喜庆的味道。人群发出欢呼声。
林小满捂着耳朵，退后几步。她抬起头，看着那在硝烟和阳光下显得格外崭新的厂房。红砖灰瓦，玻璃窗反射着阳光。里面隐约传来机器运转和女工们干活的声音。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
从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惊醒，面对人贩子的恐惧……
到破窑洞里忍饥挨冻，带着两个小的挣扎求生……
卖菜被抓，被林桂花诬陷，弟弟被绑架……
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汗水，泪水，血水…
算计，挣扎，搏命…
终于，这块写着“靠山村食品加工厂”的牌子，挂起来了。
鞭炮声渐渐稀疏，硝烟慢慢散去。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崭新的厂房上，也洒在林小满的脸上。她没说话，只是看着，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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