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厂房的地基刚夯平,钢筋架子支棱起来,看着有点模样了。县里批的贷款像及时雨,机器定了,工人们干劲足,都等着搬新家,干大活。罐头生产线日夜不停,“靠山珍”的牌子在东南亚那边算是站住了脚,陈生那边催货的单子一份接一份,传真机都快吐纸吐得冒烟。
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脚底板沾地的踏实感。
陆沉舟那头,电话少了。偶尔打过来,声音里也透着股说不出的紧绷。我知道他在忙啥——毕业季到了,西年大学,临门一脚。
这天下午,正跟车间主任老赵对一批新原料的质检报告,办公室门被敲得咚咚响。
“进!”我头也没抬。
门推开,一阵裹着汗味和尘土的风卷进来。陆沉舟站在门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T恤,肩膀上还蹭着点灰,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攥着个大信封,信封口撕开了,露出里面硬纸壳的一角。
“你…你咋回来了?”我愣了一下,放下报告,“不是论文答辩吗?”
“完了。”他两步跨进来,反手带上门,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压不住的激动,又好像有点别的什么。他把手里那个大信封往我桌上一拍。
信封上印着红彤彤的大学校徽。我抽出来一看,是派遣证。盖着红章,油墨味还挺新鲜。上面写着:陆沉舟同志,分配至中华人民共和国XX部XX司。
“留京?”我抬眼看他,“进部委了?好事啊!”
陆沉舟没接话,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破木头椅子上,椅子腿嘎吱响了一声。他抓起我桌上半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急促地滚动。
“还有这个。”他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展开,推到我面前。
信纸抬头是省城一家名字响当当的外贸公司,盖着鲜红的公章。内容言简意赅:诚邀陆沉舟同志加入我司,拟任业务三处副科长。
副科长?省城的?我拿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有点懵。
“省城外贸…抛橄榄枝了?”我看看派遣证,又看看邀请函,“副科长…起点不低啊。”
陆沉舟抹了把脸,长长吐了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神有点空,望着天花板上转得慢悠悠的吊扇叶。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家里托了点关系,加上…可能学校推荐评语还行。”
“好事啊!”我放下信纸,“京城部委,听着风光,熬资历也慢。省城外贸,实权部门,还是副科起点,路子野,来钱快…你咋想的?”
陆沉舟没立刻回答。他坐首身体,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头。办公室里只有吊扇嗡嗡的响声和老赵在外面吆喝工人搬原料的隐约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少见的犹豫和挣扎:
“京城…平台确实大。大树底下好乘凉,熬个十几年,混个处级…也有可能。就是…离家太远。”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又垂下眼皮,“省城…离这儿近点。火车,半天就到了。”
离这儿近点。
这话像块小石头,轻轻砸在我心口上,漾开一圈微澜。我当然知道他是啥意思。新厂在县里,我在县里。去省城,半天火车。去京城?绿皮车咣当一宿都够呛。
“陆沉舟,”我拿起那张省城外贸的邀请函,手指弹了弹纸面,“你看着我的眼睛说,选哪个,对你自个儿以后的路,更宽?更有奔头?”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被戳中心事的窘迫,也有挣扎。
“别扯什么远近。”我打断他可能要说的话,语气很平静,也很认真,“我林小满不是那号离了男人活不了的。鼎香厂现在这摊子,我撑得住。罐头卖到国外了,以后跑省城,跑港口,甚至跑国外谈生意,都是常事!说不定,以后我在省城租个办事处,待的时间比在县里还长!”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选对你自个儿发展最好的。别为了我这点地儿,把自个儿框死了。不值当。你陆沉舟该飞多高,就飞多高。绳子,不在我这儿。”
陆沉舟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很深,像要把我的话刻进脑子里。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吊扇不知疲倦地转着。他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但我看到他撑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指节有点发白。
过了好一阵,他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他嘴角扯了扯,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最后化成一声长长的、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站起身,走到我桌子这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重重地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掌心很热,力道很大,按得我骨头都有点疼。那一下,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张印着京城部委红章的派遣证,看也没再看一眼,随手就塞回了那个大信封里。接着,他拿起省城外贸公司那张薄薄的邀请函,仔细地、端端正正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拍了拍。
“行。”他就说了一个字,声音不高,但很稳。
……
半个月后,省城火车站。
站台上人挤人,广播里女声机械地报着车次。我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衫,挤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陆沉舟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大背包,手里还拎着个塞得变形的尼龙袋子——里面是他大学西年的全部家当,外加他妈硬塞的几罐子咸菜。
火车喷着白汽,吭哧吭哧进站了。
“到了地方,安顿好,来个电话!”我冲他喊,声音差点被火车进站的噪音盖过去。
“知道!”陆沉舟回头应了一声,脸上没了之前的犹豫,眼神很亮,带着对新地方的跃跃欲试。他费力地挤过人群,把行李从车门塞进去,又转身,朝我用力挥了挥手。
“走了!厂子里有事,随时打办公室电话!”他吼了一嗓子,转身挤上了车。
绿皮火车喘着粗气,慢吞吞地开动了,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铁轨尽头。
站台上的人渐渐散了。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铁轨,心里也空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更踏实的东西填满。挺好。各人有各人的路。
回到县里,日子照旧。新厂房一天天盖起来,机器陆续到位,调试,生产。第一批从新生产线下来的“靠山珍”罐头,贴上标签,打包装箱,发往省城的港口集散中心。
这天下午,我正在新厂房的车间里,跟老赵调试一台新到的真空封口机,机器有点认生,嘎吱嘎吱响。
“厂长!厂长!” 门卫老张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脸兴奋,“门口!门口来了辆吉普!看着…看着像是陆…”
话没说完,车间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夕阳的金光里,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穿着件挺括的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正是陆沉舟。
他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十足,嘴角噙着笑,目光扫过宽敞明亮的新车间,最后落在我身上。
“怎么样,林厂长?”他大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声音带着笑意,“省城办事处,打算设哪儿?我给你跑腿办手续去?”
老赵和周围的工人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沉舟,愣了一下,随即都咧开嘴笑了。机器调试的嘎吱声,也好像不那么刺耳了。
我看着他那张在夕阳里格外清晰的脸,也笑了。
异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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