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办事处的牌子挂上了，就在离港口不远一栋旧办公楼的三层。不大，两间屋，外间摆了两张旧办公桌，一台电话机，一台吱嘎响的电风扇，里间堆满了“靠山珍”的样品箱和宣传册。陆沉舟弄了张行军床塞在角落，算是个落脚的地儿。
事儿一下子多了起来。港口对接、海关手续、陈生那边派来的人要接待、省城几个百货公司想谈铺货…陆沉舟那辆破吉普跑得首冒烟，人也瘦了一圈，但精神头足，眼睛里有光。新厂房的机器调试顺利，老赵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报喜，说产量又上去了，新招的工人手脚麻利。
那天下午，刚送走一拨谈百货公司柜台位置的，陆沉舟瘫在办公桌后面的破藤椅上，扯开领口两颗扣子喘气：“妈的，比扛大包还累！这帮人，喝起茶来没完没了！”
我正对着账本算这个月的运费，头也没抬：“嫌累？回你部委喝茶看报纸去？”
“滚蛋！”他笑骂一句，抓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灌了几口凉茶，“对了，晚上想吃啥？食堂估计没剩啥好菜了，出去找个地儿？”
“行。”我合上账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便吃点，回来还得理理明天跟海关老李谈的单据。”
办事处楼下就是条挺热闹的街，饭馆、杂货铺、修车摊子挤在一起。正是下班时候，人挤人，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我们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小面馆，一人要了碗大肉面。
等着上面的时候，我无聊地透过油腻腻的玻璃窗往外看。对面就是一家挂着“为民综合商店”牌子的小卖部，门脸不大，木头柜台漆都掉光了。柜台后面坐着个胖老板娘，正磕着瓜子跟人闲扯。买东西的人挤在柜台前头，七嘴八舌地喊：
“老板娘！来包‘大前门’！”
“哎！给我称半斤盐！要细盐啊！”
“有‘万紫千红’雪花膏没？给我拿一盒！”
“酱油！打一斤酱油！”
老板娘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找烟，慢悠悠地拿盐罐子，慢悠悠地弯腰去货架底下翻雪花膏…柜台外面的人伸长了脖子等，脸上都带着点不耐烦。地方本来就小，挤着几个人，再加上旁边停的自行车，简首转不开身。
我看着那乱糟糟的场面，看着那些等着买东西的人脸上焦躁的表情，再看看柜台后面那慢条斯理的老板娘，心里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这场景，太熟悉了。县里、镇上、甚至省城，但凡买东西，不都这样？挤、等、乱。
我们鼎香厂，费劲巴拉地把罐头做得干干净净、包装得漂漂亮亮，漂洋过海卖出去。可到了咱们自己老百姓买东西的地方，还是这么个乱糟糟、慢腾腾的样子？
一个念头，像颗种子，突然就掉进了脑子里，然后猛地发了芽。
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陆沉舟掰开筷子，搅和着面条：“看啥呢？那么出神？”
我没动筷子，指着对面那乱哄哄的小卖部：“你看，买个东西，费劲不？”
陆沉舟顺着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吸溜了一大口面，含糊道：“不都这样？供销社也差不多，人更多。”
“不一样！”我转回头，眼睛有点发亮，压低了声音，“沉舟，你说…咱们要是开一家店，不要柜台！不要人隔着玻璃指给你拿！店要大！要亮堂！像仓库那么大！里面一排一排的货架子，摆得满满的！吃的、喝的、用的…啥都有！全摆在明面上！你想要啥，自己进去，推个小车，或者拎个篮子，自己挑！看好了，拿到门口，一个地方统一算钱！干净！利索！不用挤！不用等老板娘磕完瓜子！”
我把脑子里那个模糊又清晰的画面倒了出来。
陆沉舟举着筷子的手停住了，面汤滴回碗里。他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突然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充满了惊奇和…一点点的荒谬。
“不要柜台？自己进去…随便拿？”他放下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那不乱套了？东西不得让人偷光了？”
“装摄像头啊！请人看着啊！”我立刻反驳，“门口有人看着，里面有人理货巡逻！再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明码标价，大多数人能好意思偷？”
“那…那这跟供销社，跟百货大楼，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陆沉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这叫什么名堂？政策允许吗？个体户…能搞这么大的店？这得投多少钱进去？租大店面、装修、进货、请人…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他的担忧噼里啪啦砸过来，全是现实的石头。
“政策？”我迎着他质疑的目光，语气很肯定，“政策在变！你忘了？去年报纸上就登了，允许个体搞零售，搞服务业！省城这边，去年开业的那个‘南方百货’，不就是私营的？比供销社还大！只是它还是柜台卖货，跟我说的这个不一样！”
我越说越觉得这路子对：“钱…钱当然是大问题。但事在人为！咱们鼎香的罐头，在省城几个百货公司卖得咋样？要是我们自己有店，自己卖！省了中间被扒一层皮！利润不就回来了？再说了，光卖罐头不行，咱们可以卖别的啊！油盐酱醋、毛巾肥皂、烟酒糖茶…老百姓过日子要啥，咱们就进啥！货多，人自然愿意来！薄利多销！”
陆沉舟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油腻腻的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他眼神里的荒谬感褪下去一些，开始认真地琢磨我描绘的那个“大仓库商店”。
“自己挑…自己拿…统一付钱…”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脑子里画图，“这…这倒是省了柜台里外扯皮的功夫。地方大，货摆开，看着是舒服…可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万一…万一政策有个风吹草动？万一没人来？万一真被偷垮了？这可不是罐头厂，投进去的钱，砸了水漂，连响都听不见！”
“我知道冒险！”我看着他，声音不高，但很沉，“可沉舟，你看对面，你看那些买东西的人，挤着，等着，烦着！咱们把厂子从一把火里救回来，罐头卖到国外去，不也是从没人看好的破路子里闯出来的？这店，要是真成了…那就不只是赚钱！那是…那是给老百姓换个舒坦的买东西地儿！”
陆沉舟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犹豫，但也有一丝被点燃的火苗。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顾虑都吐出去，拿起筷子，狠狠搅了一下碗里快坨了的面。
“行！”他就说了一个字，然后低头，呼噜呼噜大口吃起面来，像下了什么决心。
回到办事处那间小小的里屋，陆沉舟一头扎进港口单据里去了。我坐在靠窗那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前，拧亮了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翻出一沓空白的信纸，又从抽屉里摸出支铅笔，笔尖有点秃了。
闭上眼，脑子里那个亮堂、宽敞、货架成排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通道要多宽？入口在哪？出口在哪？收银台放几个？生鲜区…要不要搞？冰柜放哪里？粮油区得靠墙，重…还有那个系统里见过的，叫什么…“购物篮”？“购物车”？
铅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条条横线竖线被画出来，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方框。我在方框里划分区域，标注着：入口、出口、收银台（？个）、食品区、日化区、粮油区、生鲜区（？）…
我画得很专注，完全沉浸在那个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外面街道的嘈杂、陆沉舟翻动纸张的沙沙声，都好像隔了一层。铅笔在纸上移动，擦出细碎的声音，像在丈量一个未知的战场。
这步棋，是平地起高楼，还是踩进烂泥塘？心悬着，可手里的笔，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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