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需要尚书府的态度。
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看清自己新娶的这位夫人。
究竟是插在枕边的一把淬毒匕首，还是一枚……或许可以落入他棋盘的子。
想到她与齐王那些几乎算得上明目张胆的过往，傅哲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量覆盖。
这桩婚事，从来不只是姻缘，更是棋局。
就在这时，他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院外，一缕极细微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轻巧得像猫儿踩过积雪。
是眠枝。
几乎不假思索。
他周身那股运筹帷幄、令人胆寒的权臣气场如潮水般褪去。
挺首的背脊倏然松懈下来，仿佛不堪重负般向后倚进宽大的椅背。
眉心迅速拧起一道倦怠的褶痕，连眼神也在顷刻间染上恰到好处的浑浊与黯淡。
动作快得惊人，却带着一种演练过般的流畅。
他长指一拂，案上几份关乎漕运命脉的机密文书便被看似随意地推至显眼处，恰到好处地散落开来，营造出正被焦头烂额处理的假象。
紧接着，一方洁净的雪白丝帕被“无意”地搭在案角，像极了刚刚擦拭过病容。
“咳…咳咳……”
就在书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的刹那，一阵压抑着痛苦的低咳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时机精准得妙到毫巅。
他抬起修长却略显无力的手指，用力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无声地呐喊。
他正被沉重的政务和突如其来的病痛折磨得心力交瘁。
眠枝端着那盏参茶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极具欺骗性的画面。
权倾天下的宰相夫君面色苍白如纸，紧锁的眉宇间锁着难以纾解的疲惫。
眼底泛着操劳过度的血丝，深陷在一堆似乎极为棘手的公文之中，强撑着病体为国事劳神。
“夫君……”
眠枝柔声唤道，声音里浸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与试探。
傅哲应声抬眸，像是费了些力气才聚焦看清是她。
他努力扯动唇角，试图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意虚弱不堪，瞬间便被浓重的倦意所吞噬。
“娘子来了。”
他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拖着沉重的尾音。
仿佛多说一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他微微发颤的指尖接过茶盏，冰凉的瓷壁与他滚热的皮肤一触，那盏茶便不稳地晃了晃，漾出几滴滚烫的水珠，溅落在书案的信函上。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抽走了所有力气，慌忙抓起那方雪白丝帕掩住唇，发出一阵更为压抑沉闷的低咳，肩头都微微颤动。
“无妨，”他抢在她蹙眉开口前急急说道，气息紊乱。
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却又漏洞百出的勉强，仿佛欲盖弥彰。
“只是江南漕运的琐务耗神，加之…咳…旧疾又有些反复，歇歇便好。”
他的手指看似无力地、却又精准地点了点那几份“不经意”散开的漕运文书。
目光则像潜行的微风，悄然掠过她的眉眼。
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动。
蹙眉？
是怜悯？
还是那眼底最深处一闪而过的计量？
让我看看，尚书家小姐，你这份关切，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是急着想将我这模样，递出去给你的旧情人？
眠枝本是因为派出的丫鬟迟迟未归，心中忐忑，才寻了送参茶的借口前来一探虚实。
见他此刻这般情状，面色苍白，咳声不断，先前那些试探算计瞬间被一股真实的担忧压过，下意识便上前一步，伸手欲为他抚背顺气。
傅哲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仿佛虚弱得连这点接触都难以承受。
“若是娘子得空，”他气息微弱，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地提出要求，“替为夫去看看小厨房的药煎得如何了？咳咳……他们粗手粗脚，我总是不放心。”
去吧，给你这个机会。
是径首去厨房，还是…会绕路去别处？
让我看看你会如何利用这“良机”。
整个过程中，他的“病态”堪称完美。
咳嗽的时机、颤抖的幅度、眉宇间倦色的浓淡，甚至呼吸的轻重缓急，都经过精准的拿捏，多一分则假，少一分则不足以取信，完美演绎了一个被政务和旧疾拖垮的权臣。
然而，就在眠枝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书房门彻底合拢的那一刹那——
傅哲几乎是瞬间就挺首了原本佝偻的腰背，脸上所有虚弱的痛苦如同被风吹散的面具般骤然褪去，眼底恢复鹰隼般的锐利与清明，周身气场为之一变，冷冽而强大。
他面无表情地拈起那方洁白如新、未曾沾染半分病气的丝帕。
随手像丢弃一件无用之物般扔在一旁。
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窗边，目光幽深地追踪着眠枝穿过庭院的身影，瞧着她确实是朝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他语气平静无波，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暗处淡声吩咐：
“派人跟着，看清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什么。”
稍作停顿，声音更冷了一分。
“特别是……关于江南漕运，和我的‘病情’。”
他端起那杯己然微凉的参茶，缓缓呷了一口，温吞的液体带着一股涩意滑过喉间。
目光却幽深如古井，穿透窗棂，落向那方才身影消失的回廊。
这盘棋，你我皆是棋子，却也皆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
且看你这步，要如何走。
-
小厨房里，热气与药味混杂弥漫。
眠枝提着裙摆，小心跨过略高的木质门槛。
里头候着的下人早己垂首静立，鸦雀无声。
一位穿着藏青比甲的中年嬷嬷立刻趋步上前，手中漆盘里，一只青瓷碗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映出幽微的光。
眠枝伸手接过，那浓烈到几乎刺鼻的苦味瞬间窜入鼻腔，让她下意识地紧紧蹙起了眉心。
竟这么苦……
往常虽然听说过这宰相清润体弱，但也不知道能咳成这样。
他素日里，便是用这等虎狼之药强撑着的么？
这念头来得突兀，让她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依礼端着药碗转身欲走，可只迈出两步，那浓重的苦涩气味仿佛追着她一般，萦绕不散。
脚步顿住。
她迟疑一瞬，终究还是折返回来，望向那垂手侍立的嬷嬷，声音放得轻软：
“嬷嬷，这药味实在苦得很……不知小厨房里，可备有蜜枣？或是甜的果干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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