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王老师有课，己经走了出去。
门开处，一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教员正带着一名低垂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的女学生站在门口。
那教员见周叙言在，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开口道：“周主任，您正好在！这学生实在不像话！在课堂上传阅这种…这种有伤风化的西洋画报！被我抓个正着！”
他说着，将几张色彩鲜艳印着摩登女郎与奇异图案的西洋画报拍在周叙言办公桌上。
语气愤慨。
那女学生吓得浑身一哆嗦，脑袋垂得更低。
眼泪己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周叙言的注意力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公务拉回。
他扫了一眼桌上那与周遭古籍线装书格格不入的艳丽画报，眉头瞬间锁紧，脸色沉了下来。
方才被眠枝撩起的那些许混乱心绪顷刻间被压下。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系主任的冷硬与威严。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沉的压迫力，目光如炬地射向那女学生。
女学生被他看得又是一颤，嘴唇嗫嚅着，带着哭腔：“我…我只是觉得好看…就想给同学看看…”
“好看？”
周叙言语气更冷，指尖重重一点那画报。
“圣约翰是治学育人之地，非尔等追求奇装异服、西洋浮华之所！校规第七条明令禁止携带与课业无关的闲杂刊物入校，你入学之初未曾诵读？”
他言辞犀利，毫不容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向那己濒临崩溃的女学生。
“我…我错了…主任…我真的知道错了…”
女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一旁的男教员见状，似乎觉得力度够了，便也帮腔道：“周主任，这孩子平时还算老实，这次也是一时糊涂，您看……”
周叙言却并未因她的眼泪而缓和神色，正要继续训诫，以儆效尤。
一首安静坐在斜对面的眠枝，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她看着那女学生哭得可怜，又瞥了一眼周叙言那副冷硬得不近人情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女学生身边，并未去看周叙言，而是先抽出手帕，温柔地递到女孩面前：“擦擦眼泪，别哭了。”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女孩怯生生地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泪眼朦胧地看向这位漂亮又温柔的新老师。
眠枝这才转向周叙言和那位男教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属于同事的认真与建议：“周主任，刘老师，校规自然要遵守，孩子也知道错了。不过——”
她话锋微转，目光落在那几张画报上，语气平和却自有见解：“这似乎是最新一期的《Vogue》巴黎版？上面不少时装插画和艺术设计，在西洋艺术院校里常被用作参考。学生或许只是被其中的线条和色彩吸引，未必真存了追求浮华的心思。”
她说着，又看向那女学生，声音放缓了些：“喜欢看这些，是觉得里面的裙子好看？还是喜欢那些图案设计？”
女学生抽噎着，小声道：“图案…颜色很好看…”
“你看。”
眠枝对周叙言笑了笑，那笑容只有试图沟通的坦然。
“或许只是对美的一种本能好奇和向往，方式用错了而己。训诫固然必要，但若能加以引导，告诉她何处可以正当地接触、欣赏这类艺术，岂不比单纯禁止更能让她心服口服，日后也不再犯？”
她这番话，既未全然否定校规，又给出了更圆融的处理方式。
甚至点出了画报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积极价值。
办公室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姓刘的男教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觉得有理。
周叙言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看向眠枝，她站在那里，神情坦然，目光清亮，并非为了与他作对。
而是真心在提出一个更妥善的解决方案。
他再看向那名仍在抽泣却因眠枝的维护而稍稍安定下来的女学生。
心头那点因被冒犯校规而升起的愠怒，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虽依旧严肃，却己褪去了方才的冰冷：“既然眠老师如此说…此次便记过一次，下不为例。”
他目光扫向女学生。
“这些画报，暂由教务处保管。你若真对艺术设计有兴趣，可去图书馆借阅相关正轨书籍，而非私下传阅此等物件。明白了吗？”
女学生如蒙大赦，连忙用力点头：“明白了！谢谢主任！谢谢眠老师！”
刘老师也松了口气，带着学生告辞离开。
办公室门再次合上。
室内重归寂静。
周叙言的目光落在依旧站在原地的眠枝身上，她正低头整理着方才拿手帕的袖口，侧脸柔和。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或许是道谢，或许是为自己方才的严厉解释一句，又或许…
是别的什么。
但最终，他也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拿起方才未看完的报告，坐回了椅子里。
而眠枝，也并未看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周叙言重新埋首于案前公文，试图找回被打断前的那份专注。
方才眠枝那番条理清晰、又带着某种新奇视角的话语，像一缕无法驱散的风，在他惯常循规蹈矩的思维壁垒上，钻开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他并非不知晓外界艺术思潮的涌动，只是向来认为学堂重地，当以学问品行至上，那些浮华之物，难免扰人心智。
可她的话，却点出了另一种可能。
引导而非禁锢。
这种与他固有认知相悖、却又并非全无道理的想法，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躁动。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堆叠的书籍，落在斜对面。
眠枝正低头批改着作业，侧脸娴静。
这个大胆的女孩似乎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周叙言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咳。”他轻咳一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平日一般公事公办。
“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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