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的筹备比依萍想的更琐碎，却也更鲜活。
顾淮然送来的房产明细里，她一眼挑中了百货商场前那间带小院子的铺面。
原是家成衣服装店，木质门框上还留着褪色的“时尚潮流服装店”招牌，阳光斜斜洒进来时，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打转，倒像把旧日的暖意都裹在了里头。
店铺定了，可布料的门道、铺面的管理，全是依萍的知识盲区。
从前指尖碰的是琴键、唱的是曲调，如今要攥着布样辨粗细、对着账本算盈亏，要学的东西像堆在眼前的棉线，缠得人眼花缭乱。
她这段时间仿佛把自己拧成了陀螺：白日在学校听课，夜里去大上海舞厅唱歌，但凡有片刻空闲，要么捧着布样反复。
粗布的糙、细棉的软、蓝靛染的沉，摸得指尖都沾了布绒；要么就着台灯的光翻颜色图谱，笔记写得密密麻麻，连页边都画满了小小的布纹记号。
顾淮然也没闲着，司令部的公务占去大半，余下的时间全扑在婚礼筹备上，两人各忙各的，见一面都要掐着间隙。
倒是傅文佩和陆振华，两人为依萍备起了嫁妆，绸缎、首饰一件件理得整齐，忙得也是脚不沾地。
林雪琪还是一如从前没心没肺，张思完成了上海的任务又回了西川，而他却没有想到，原本治愈好的失眠，因为这次上海之行又“复发”。
如萍、尔豪带着何书桓、杜飞，还在西处打探梦萍的消息，跑遍了上海的码头、车站，脚步没歇过。
方瑜和尔豪彻底断了念想，可云的病却渐渐稳定，偶尔还能想起些从前的片段，两人常常一起去王医生的那个孤儿院帮衬，或是一起去大上海听依萍唱歌，倒也成了彼此能说说话的朋友。
日子在忙碌里溜得快，转眼半个月过去。
这天顾淮然提着个箱子来陆家，把一叠钞票，银元，整齐码在桌上——正是当初陆振华被撬走的保险柜里的钱。“伯父，您清点一下，看看数目对不对。”
陆振华的目光落在钞票上，指尖下意识地顿了顿。
他走过去，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票面上的纹路，老茧蹭着纸质的触感，忽然就想起当初保险柜被撬的模样。
书房里文件散了一地，锁芯被撬得变了形，他那时气的不是丢了钱，是气蟊贼敢动他陆振华的东西，更怕这笔本要给依萍做嫁妆的钱，最后成了拖累女儿的麻烦。
“不用点。”陆振华收回手，声音比平日沉了些，却卸去了往日的锐利，“你办事，我放心。”
他抬眼看向顾淮然，见对方还穿着那工作时的白色衬衫，手臂上还搭着军外套，显然是从司令部首接过来的，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傅文佩端着刚沏好的茉莉茶走过来，把茶盏递到顾淮然手里，茶沿还飘着两片雪白的花瓣：“前几日依萍还跟我说，你帮她联系了苏州的布商，价格比市价低了三成。这孩子夜里翻布样时就念叨，说你心细，连她没说出口的难处都想到了。”
顾淮然接过茶，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眼底漾开浅淡的笑意：“这段时间她把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好在布庄快妥当了，这几天她也能松口气了。”
陆振华没接话，转身从抽屉里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几块成色极好的银圆，沉甸甸的。
他把布包往依萍面前推了推，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依萍，开店要花钱的地方多，我帮不了你别的，这点钱你拿着。”
依萍却轻轻把布包推了回去，指尖抵着包边，声音软却坚定：“爸，我现在能挣钱了，不用您的钱。这次我不是跟您赌气，是知道您手头也不宽裕，这钱该留着您和妈傍身——您别担心我。”
陆振华还想再说，顾淮然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是啊伯父，我们年轻，有手有脚能挣钱。您和伯母往后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陆振华看着依萍，又看看顾淮然，喉结动了动——他欠这个女儿太多，从前是严厉的呵斥、疏远的背影，如今女儿有了想做的事，有了人护着，他这当爹的，总想尽点力。
“我陆振华的女儿，做事就得敞亮，别跟我硬撑。”他把布包又往依萍那边推了推，手掌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却透着股笃定，“布庄要是缺钱，随时跟我说。”
依萍望着父亲眼底的认真，鼻尖忽然有点酸，轻轻点了点头。
陆振华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软了些：“对了，淮然，找梦萍的事，可有消息？”
“前线昨天来消息，绥远边境的哨卡见过个身形像梦萍的姑娘，跟着一群逃难的人往南去了。”顾淮然放下茶盏，语气沉稳，“我己经让那边的人盯着，一有确切消息，立刻给您送来。”
“淮然，辛苦你了。”陆振华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激。
顾淮然抬腕看了看表，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伯父伯母，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告辞了。”
——
依萍送他到巷口，晚风轻轻吹着，带着点初秋的凉意。
顾淮然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因为翻布样而磨出的薄茧，指尖的温度熨帖得人心安：“下周苏州的布就到了，我陪你去铺子里整理。婚礼的事有我和家里操持，你别分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话音落，他弯腰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带着军外套上淡淡的硝烟味，温柔得像羽毛。“回去吧。”
依萍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踮起脚尖，指尖勾住他的衣领，将嘴唇轻轻贴上他的。
顾淮然愣了愣——从前都是他主动，这般亲昵的主动，在她身上还是头一回。
眼底瞬间漫开笑意，他顺势扣住她的腰，将这个吻吻得更沉，掌心贴着她的后背，把人牢牢圈在怀里。依萍也忍不住抬手攀住他的脖颈，晚风卷着两人的呼吸，在巷口晕开一片软乎乎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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