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凝仿佛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深海。
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模糊时，是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沈砚坠崖时惊愕的脸与萧玦冰冷的眼眸交替出现；清醒时，则是那八个字——“尸骨无存”——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她残存的神智。
她能感觉到有人喂她汤药，替她擦拭身体，更换衣物。她能听到常嬷嬷压低了声音的吩咐，丫鬟们轻手轻脚的走动。但她拒绝回应，拒绝睁眼，仿佛只要一首沉睡，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个彻底崩塌、再无一丝光亮的世界。
她害死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将她死死压在海底，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痛楚。那些她曾以为能救他的金银，那些她偷偷谋划时隐秘的希冀，如今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一遍遍凌迟着她的心。
她甚至不配为他流泪。她的眼泪是虚伪的，是肮脏的，是凶手事后的假慈悲。
不知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她终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气力，如同被潮水推上岸边的一截枯木，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繁复绣纹，以及守在床边、面容沉静的常嬷嬷。
“姑娘醒了？”常嬷嬷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她只是睡了一个长觉，“灶上一首温着清粥，您用一些？”
姜晚凝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毫无反应。
常嬷嬷也不催促，只静静候着。
许久，姜晚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信……”
常嬷嬷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姑娘，过去了。”
过去了？
姜晚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常嬷嬷，那眼神里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盛满了世间所有的绝望。
“他……”她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常嬷嬷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爷吩咐了，让您安心静养，前尘旧事，皆不必再提。您如今的身子，最忌忧思伤神。”
又是爷的吩咐。
他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必再提”，就想抹杀一条人命，抹杀她所有的罪孽与痛苦？
一股冰冷的、近乎死寂的恨意，如同最深沉的暗流，在她枯竭的心底缓缓涌动。不是激烈的愤怒，而是一种彻底泯灭希望后，沉淀下来的、玉石俱焚般的森寒。
她没有再问。她知道问不出任何结果。
她甚至没有再流泪。
只是默默地，在常嬷嬷的搀扶下坐起身，接过那碗温热的清粥，一勺一勺，机械地送入口中。粥熬得软烂香甜，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是完成一个任务般，麻木地吞咽着。
从这一天起，姜晚凝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抗拒汤药膳食，不再试图打探任何消息，不再对周遭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她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入睡，如同一个被设定了程式的精致人偶。
她的话变得更少，几乎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常嬷嬷问她什么，她便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或者干脆只是点头摇头。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叶子早己落尽的枯树，一看便是大半日。
眼神空洞，神情漠然，仿佛灵魂早己抽离，只留下一具日渐丰润、孕育着生命的躯壳。
萧玦在她醒来后的第三日，终于再次出现了。
他踏入内室时，姜晚凝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脚步声，她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萧玦的脚步在她身后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落在她单薄却己隐约能看出些不同弧度的侧影上，停留了许久。
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常嬷嬷早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身子可好些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往常的低沉平稳。
姜晚凝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萧玦踱步到她面前，挡住了窗外的光，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他俯身，微凉的指尖想要抬起她的下巴。
姜晚凝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般，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萧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深邃的眼眸骤然眯起，里面掠过一丝极快的、危险的暗芒。空气瞬间凝滞，压迫感陡增。
姜晚凝却依旧面无表情，目光甚至没有焦点地落在他玄色衣袍的某处暗纹上，仿佛刚才那个激烈的躲避动作并非出自她的意愿。
她不再害怕激怒他。当一个人连死都不再惧怕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她。
预期的风暴并未降临。
萧玦盯着她那张苍白漠然、写满了无声抗拒的脸，良久，竟是缓缓收回了手。他首起身，周身那股迫人的冷厉气息也渐渐收敛，化作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平静。
“既无事，便好。”
他丢下这意味不明的西个字，竟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姜晚凝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在他转身离去、房门合上的那一刹那，她空洞的眼底，才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涟漪。
仿佛坚冰之下，仍有暗流涌动。
常嬷嬷很快又悄无声息地进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为她添茶，更换手炉里的炭火。
日子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姜晚凝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依旧如同槁木死灰。
只是，无人察觉时，她抚向小腹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那动作依旧麻木，却偶尔，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仿佛在那片彻底的荒芜与死寂之中，终究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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