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凛冽的北风卷走，扬州城正式步入了寒冬。
软红阁内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姜晚凝的雅阁更是被呵护得密不透风。她的身子日渐沉重，原本纤细的腰身有了明显的弧度，行动也渐渐变得迟缓笨拙。
她依旧沉默，依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按部就班地吃饭、吃药、睡觉、在窗边枯坐。常嬷嬷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所有可能引起她情绪波动的人与事都被严格隔绝在外。
萧玦依旧会来。次数不算频繁，但间隔固定。他来了，有时只是坐在一旁看她片刻，有时会带来一些孩童用的柔软布料或是小巧的金铃，放在她手边，并不强求她回应。
他不再试图触碰她。自那次被她躲开后，他便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距离。只是他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落在她身上，尤其是她日渐隆起的小腹，那目光深沉难辨，似乎带着一种审视，又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什么。
姜晚凝对此一概无视。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只有无边灰烬和冰冷恨意的世界。那个在她体内生长的生命，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日益沉重的负担，一个不断提醒她耻辱与罪孽的烙印。
首到那一日。
午后，她照例蜷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屋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她却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奇异的触动，自小腹深处传来。
很轻，像是蝴蝶扇动了翅膀，又像是小鱼吐了一个泡泡。
姜晚凝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漠然和死寂在瞬间被击得粉碎！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连眼睫都不敢颤动，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那刚才传来异动的部位。
是什么？
是……他吗？
那触动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等了许久，久到身体都开始发酸，那片区域却再无异样。
就在她以为真的是自己心神恍惚产生的错觉，缓缓松懈下来时——
咚。
又是一下！比刚才更清晰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轻轻地、却又无比真实地撞在了她的腹壁上！
这一次，姜晚凝清晰地感受到了！
那不是错觉！是真的！是那个孩子！是他在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战栗，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西肢百骸！她猛地用手捂住小腹，心脏狂跳得失去了节奏，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恨意、恐惧、厌恶、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她心中翻滚炸裂！这个流着萧玦血液的小东西，这个将她彻底捆绑在耻辱柱上的证据，他竟然……会动了？
他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沉重的负担，他成了一个真实的、正在生长的、甚至会与她“交流”的生命！
常嬷嬷正端着一盏温热的牛乳进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烬欢谋 恰好撞见她这副模样——脸色煞白，眼神惊惶，双手死死捂着肚子，整个人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姑娘？！”常嬷嬷一惊，快步上前，“可是哪里不适？”
姜晚凝猛地抬起头，看向常嬷嬷，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恐惧、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属于母性的惊慌。
常嬷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目光在她捂着肚子的手和她异常的脸色上一扫，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她脸上的紧张之色稍褪，换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语气也放缓了些：“姑娘莫慌，这是正常的胎动。说明小主子长得很好，很有力气呢。”
胎动……
这两个字如同锤子，敲碎了姜晚凝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
她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那种冲击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常嬷嬷将牛乳递到她手边，声音放得更柔：“快五个月了，是该有动静了。往后还会更明显些，姑娘慢慢就习惯了。”
习惯了？如何习惯？
姜晚凝机械地接过杯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手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下，那片区域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奇异的触感，一下下，敲打着她冰封的心防。
之后的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宁。
那胎动并不频繁，隔上许久才会偶尔再来一下，轻轻柔柔的，却每一次都让她如同受惊的兔子，浑身一颤。
憎恶与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那是根深蒂固的，无法轻易拔除。可在那冰冷的恨意之下，似乎又有某种极其微弱的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夜里，她躺在床上，手不由自主地又轻轻覆上了小腹。
室内一片黑暗寂静。
忽然，那小小的触动又来了。这一次，不再是白日的惊慌，在绝对的安静里，那一下轻轻的顶撞，带着一种孤零零的、寻求依靠般的意味。
姜晚凝的呼吸滞住了。
一滴冰凉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畔。
为什么哭？她不知道。
是为了那个尸骨无存的书生？是为了自己永陷牢笼的命运？还是为了这个不该到来、却己然存在，带着原罪却又如此脆弱无辜的小生命？
各种情绪如同乱麻，纠缠撕扯，让她痛楚难当。
她依旧恨萧玦，恨之入骨。
可掌心下那真实的、鲜活的悸动，却让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纯粹地将腹中的孩子视为那个男人的延伸，视为一个冰冷的符号。
他是一個独立的生命。在她的身体里，依靠着她的血脉生长。
这种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微弱，却终究在她那片心如槁木的死寂深渊里，激起了一层无法忽视的、细微涟漪。
夜还很长。
而那一下下轻柔的胎动，如同最执着的叩门声，一遍遍，敲击着她紧闭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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