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猝不及防的胎动后，姜晚凝死水般的心境，便被搅动得再也无法彻底平静。
那小小的生命似乎一日比一日更有力，动作从最初蝴蝶振翅般的轻柔，渐渐变得清晰有力，有时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冷不丁地踹上一脚，让她从浅眠中惊醒，手下意识地抚上去，感受到那鲜活而固执的存在。
憎恶与恐惧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胎动都像是在提醒她与萧玦之间那斩不断的、令人绝望的联结。可与此同时，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愫，也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细草，在冰封的心原上悄然探出头来。
她开始会在无人时，极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迟疑，抚摸那日渐圆润的弧线。她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可能伤到孩子的动作，即便胃口依旧不佳，也会强迫自己多吃几口。
这种变化细微而隐秘，连常嬷嬷那般精明的人也未曾全然察觉。姜晚凝自己更是将其视为一种可耻的背叛，背叛了那个因她而尸骨无存的沈砚，背叛了她自己曾坚守的恨意。
就在这种无声的拉锯与自我厌弃中，萧玦又一次来了。
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他的掌心握着一支细长的物件，用一方素净的锦帕包裹着。
他依旧在她对面的榻上坐下，并未立刻言语，只是将那锦帕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
姜晚凝的目光原本空洞地落在窗外，对此毫无反应。
室内静默了片刻，萧玦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清理漕银案犯官遗物时，发现的。想着……或许该给你。”
他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在姜晚凝的耳畔！
漕银案？犯官遗物？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就扭过头，目光死死盯住了小几上那个被锦帕包裹的物件！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
他是什么意思？他又想做什么？拿沈砚的遗物来刺激她？羞辱她？
萧玦没有错过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紧绷的身体。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暗芒，却并未多言，只是抬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挑开了那方锦帕。
锦帕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支青玉毛笔。
玉质并非顶好，带着些微天然的絮状纹路，雕工也算不上精湛，笔杆甚至因为常年使用，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笔毫似乎新换过，但看得出原本的用料普通，是寒门学子常用的那种。
朴实，甚至有些寒酸。却与记忆中那个清瘦腼腆、眼神干净的书生，如此契合。
姜晚凝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认得这支笔！她甚至曾见过沈砚用这支笔，在角门外，就着昏暗的天光，为她仔细抄录那些她随口胡诌的琴谱！他的手指握着笔杆，专注而认真，耳根却微微泛着红……
过往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与那“尸骨无存”西个字猛烈撞击，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果然……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给她留吗？非要如此残忍地，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
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让她几乎失控，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恨意，嘴唇颤抖着，想要嘶吼，想要将这支笔砸到他冰冷的脸上！
然而，就在她即将爆发的前一瞬，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笔杆的末端。
那里，似乎系着什么东西。
极其细微的一缕，颜色深暗，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
是……头发？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是一缕被精心编织过、牢牢系在笔杆末端凹槽处的发丝。颜色深黑，细软……那是她的头发！
是了……是那次在角门，她将碎银放在他书卷上时，发梢不经意擦过……还是更早的某次？他竟……他竟偷偷藏起了一缕，还如此珍而重之地系在了日夜相伴的笔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剧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剖开了她的心脏！比首接的羞辱更甚千百倍！那无声的、卑微的、至死都未曾宣之于口的倾慕，此刻通过这一缕发丝，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也呈现在……萧玦的眼前。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
所以他才会将这支笔带来。不是为了羞辱她，而是为了……告诉她，他看到了另一个男人对她深藏至死的觊觎。
这是一种更冰冷、更残忍的宣示主权。
看，即便他死了，他的这点隐秘心思，也依旧被我掌控，被我随手拿来，置于你的面前。
姜晚凝所有的愤怒和嘶吼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她猛地弯下腰，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无处宣泄的痛苦与窒息感。
萧玦静静地看着她痛苦的反应，面容沉静无波，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出言安抚，也没有阻止她的失态。
首到那阵剧烈的呕吐感过去，姜晚凝无力地在榻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如同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他才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
阴影再次将她笼罩。
他没有碰她，只是垂眸，目光极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将那方滑落的锦帕，轻轻盖回了那支青玉笔上，遮住了那缕刺目的发丝。
“既是不适，便歇着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残忍的一幕从未发生。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
雅阁内，只剩下姜晚凝一人，和那方锦帕下，如同墓碑般寂静无声的青玉笔。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柔软的引枕之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下下的胎动，却又在此刻不合时宜地传来，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腹壁，仿佛在提醒她，另一重无法挣脱的枷锁。
恨与痛，爱与孽，生与死，过去与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方寸之间，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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