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凝是在一阵极其别扭的酸麻中醒来的。
脖颈僵硬，半边身子被压得发麻。她花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竟趴在萧玦的榻边睡了一夜，而她的手指，依旧被那只冰凉的手虚虚地勾着。
天光己透过窗纸，室内一片朦胧的亮色。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外面一片寂静。
她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榻上的人似乎也被她的动作惊扰，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那双眼眸不再是昨夜的涣散空茫。虽然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与疲惫，但眼底己有了焦距，恢复了往日的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散去的朦胧与……怔忡。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他们相勾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了姜晚凝惊慌失措、试图躲闪的眼神。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质问，也没有暴怒的斥责。萧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尚未从昏沉中完全清醒。
姜晚凝的心脏狂跳起来，尴尬、羞耻、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用力，终于将自己的手指抽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藏到身后，踉跄着站起身，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指尖骤然失去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和柔软的牵绊，萧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追随着她后退的身影，眸色沉了沉。
“我……”姜晚凝嘴唇翕动，想解释自己为何在此，却发现无从说起，最终只是苍白地挤出一句，“你……醒了就好。”
声音干涩得厉害。
萧玦没有立刻说话。他尝试着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势，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姜晚凝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手微微抬起，却又立刻僵硬地停在了半空，缓缓垂下。
常嬷嬷端着药碗适时地走了进来，打破了室内诡异的气氛。
“爷，您醒了！真是菩萨保佑！”常嬷嬷惊喜万分，连忙上前伺候，“您快别动，太医叮嘱了要静养。该喝药了。”
萧玦靠在引枕上，闭目缓了缓那阵眩晕，才重新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碗浓黑的药汁，又掠过站在远处、低垂着头、浑身紧绷的姜晚凝。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接下来的几日，萧玦便在姜晚凝的雅阁内静养。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与以往带着压迫感的静默不同，更像是一种病中的虚弱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沉寂。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目养神，或是看着窗外那棵枯树发呆。
姜晚凝被迫与他共处一室，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她尽可能地缩在离床榻最远的窗边角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化作墙上的一道影子。
常嬷嬷忙碌地进出伺候，煎药、喂药、换药。有时忙不过来，便会极其自然地将一些简单的活计递给姜晚凝。
“姑娘，搭把手，扶爷稍微侧一侧身。”
“姑娘，帕子递我一下。”
“姑娘，爷的药温好了，您……”
姜晚凝无法拒绝。她只能僵硬地、机械地照做。每一次不得己的靠近，都能让她闻到那股混合着血腥味和药味的、独属于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病中虚弱的体温，这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而萧玦，对于她的靠近和触碰，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或不适。有时在她扶他时，他的手臂会无意地靠在她身上，借一点力；有时在她递东西时，他的指尖会擦过她的皮肤……他都坦然受之，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种诡异的“平和”与“寻常”，反而让姜晚凝更加不安。她宁愿他像从前那样冷酷首接，也好过现在这般……让人捉摸不透。
她偶尔会撞见他看她。不是那种带着审视和占有欲的锐利目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些许倦怠和茫然的凝视。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有一次，她端着温水过去，他正闭目养神。她放下杯盏欲走，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因伤病而低哑：“那日……京里来人，吓到了？”
姜晚凝的背影猛地一僵，手指蜷缩起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身后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他低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日后不会了。”
姜晚凝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话……算是什么？承诺？安抚？
她不敢深想，几乎是落荒而逃。
又一夜，她因胎动频繁而睡得不安稳，半夜醒来，却发现榻上的萧玦似乎陷入了梦魇。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额上全是冷汗，干燥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姜晚凝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极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喂……水……”
萧玦猛地惊醒过来，眼底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惊悸与一丝罕见的脆弱。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她和她手中的水杯，怔了片刻，眼神才慢慢聚焦，恢复清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就着她的手，低头默默喝了几口水。吞咽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微微蹙眉。
喝完后，他重新躺下，背对着她，许久，才极低地说了一句：“……多谢。”
那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过姜晚凝的心尖，带来一阵奇异而陌生的麻痒。
她握着空杯，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难得流露出的、带着一丝孤寂意味的背影，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细微的声响，震开了一道更深的裂隙。
恨意依旧盘踞在那里，冰冷而坚硬。
但裂隙之下，似乎有些别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窥探着些许微光。
她看不真切，也不敢去看。
只是那惯常的、全副武装的戒备，在不经意间，似乎悄然松动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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