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的伤势恢复得比太医预想的更为缓慢。
那一口心头血的郁结虽被银针强行化开，但终究是损了根基。加之他醒来后似乎心事重重，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虽配合用药，精气神却始终恹恹的，不见多大起色。
老太医每隔三日便会来请一次脉，每次诊完，花白的眉头都锁得更紧几分。
“郁结于心，非药石所能速效。”老太医对着常嬷嬷和被迫在一旁听着的姜晚凝，摇头叹息，“三爷这症候，光靠吃药不行，需得静心，宽怀，切忌再劳神动怒。若长久如此郁郁寡欢，恐……恐于寿数有碍。”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砸在姜晚凝心上。
于寿数有碍？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榻上闭目假寐的萧玦。他脸色依旧苍白，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股笼罩在他周身、挥之不去的低沉气压。
是因为京中来的那些人？还是因为……她那日口不择言的控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微涩的紧缩。她迅速低下头，将这莫名的情绪归结为兔死狐悲的恐惧——他若真有事，她与这未出世的孩子，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又该如何自处？
对，一定是这样。她告诉自己。
然而，当常嬷嬷送走太医，端着新煎好的药碗，面带忧色地看向她时，那无声的恳求，却让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彻底置身事外。
“姑娘，”常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爷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您……您能否劝上一二？哪怕只是说些宽心的话……”
劝他？宽慰他？
姜晚凝几乎要冷笑出声。她与他之间，除了恨意、胁迫与冰冷的交易，何曾有过半分可堪“劝慰”的情分？她拿什么劝？又如何宽慰？
可常嬷嬷那忧心忡忡的眼神，以及太医那句“于寿数有碍”，像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最终还是极其僵硬地、接过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
走到榻边，她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空气凝滞，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干巴巴地说一句“该喝药了”时，萧玦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空茫，并未立刻落在她身上，而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低哑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你说……一个人若做错了事，是否永远都无法弥补？”
姜晚凝浑身一震，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他对她做的事？还是……别的？
她的心脏骤然收紧，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委屈、愤怒与痛苦，几乎要冲破喉咙。弥补？如何弥补？沈砚能活过来吗？她失去的自由和尊严能回来吗？
无数尖锐的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都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想起太医的叮嘱，想起常嬷嬷的忧虑，想起他此刻虚弱的模样。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不知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世间之事，并非皆能论对错，也并非……皆需弥补。”
她将药碗递到他面前，避开了他的目光：“喝药吧。”
萧玦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他没有接过药碗，只是看着她手背上那点被烫红的痕迹，忽然极轻地问：“疼么？”
姜晚凝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几乎要端不稳药碗。
他从未问过她“疼不疼”。无论是在那些纠缠的夜晚，还是在她恐惧颤抖的时候。他总是理所当然地索取，理所当然地掌控。
这一句突兀的、甚至有些生硬的关心，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无所适从。
她猛地将药碗塞进他手里，近乎仓促地转过身，声音硬邦邦的：“快凉了。”
身后传来他缓慢喝药的声音，吞咽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那之后，萧玦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但他看她的次数，却莫名地多了一些。那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赤裸的占有和审视，反而更像是一种……沉寂的观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有时姜晚凝在窗边做针线——常嬷嬷开始准备一些婴儿的衣物，偶尔也会让她搭把手，权当散心——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身上，等她忍不住抬头望去时，他又会移开视线，或是闭上眼假寐。
这种无声的注视，让她如芒在背，却又无法发作。
一日，她正缝着一件小小的、柔软的里衣，针脚依旧有些笨拙，却比之前好了许多。胎动忽然传来，比以往都要有力，她下意识地轻哼了一声，捂住了肚子。
榻上的人几乎立刻看了过来，目光锐利：“怎么了？”
姜晚凝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有些不自然地低声道：“……无事，只是踢了一下。”
萧玦的目光落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极低地说了句：“……很疼？”
姜晚凝再次愣住。他今日的问题，总是这般突兀又……奇怪。
她摇了摇头：“不疼。”
又是沉默。
许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好。”
姜晚凝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件柔软的小衣，心中那片荒原，仿佛被这断续而古怪的对话，搅动得越发混乱。
恨意依旧是她最熟悉的底色。
可在这浓重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他病中的脆弱和这些反常的言语，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像冰雪覆盖的冻土下，挣扎着探出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生机。
她不敢深究，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指尖那细小的银针上。
一针，一线。
缝着不确定的未来，也缝着无人能窥见的、内心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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