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的伤势，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平静中，缓慢地好转。
他能自行坐起的时间越来越长，脸色虽仍偏白，但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死寂。太医来的次数渐稀，只叮嘱仍需静养，不可劳顿。
常嬷嬷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脸上偶见笑意张罗着药膳饮食，阁内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药味也渐渐被日常的烟火气取代。
姜晚凝依旧尽可能地缩在自己的角落，与他保持着无形的界限。只是那界限，因着每日不得不进行的、诸如递药、递水、传递物品等琐碎接触，而变得不再那么泾渭分明。
他不再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大多数时候依旧沉默。只是那沉默，似乎少了些沉郁，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沉寂。他时常望着窗外，目光放得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扬州城的雪断断续续，时停时落。这日午后，久违的冬日暖阳竟破开云层，洒下稀薄却明亮的光辉，将覆着白雪的庭院映得一片澄净。
萧玦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落在窗外那棵银装素裹的老树上，忽然开口，声音仍带着伤后的低哑，却平稳了许多：“扶我出去走走。”
这话是对常嬷嬷说的，目光却扫过了角落里的姜晚凝。
常嬷嬷一愣，面露难色：“爷，外头天寒地冻，您这才刚见好，太医吩咐了……”
“无妨。”萧玦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就在廊下站片刻。”
常嬷嬷不敢再劝，只得看向姜晚凝。
姜晚凝捏着针线的手指紧了紧，垂下眼，最终还是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起身走过去。
她扶住他的手臂。隔着一层厚厚的寝衣，依旧能感受到其下臂骨的坚实和那份因病弱而略显虚浮的力道。她尽量让自己的触碰显得机械而疏离，身体绷得笔首。
萧玦借着她的力，缓缓站起身。他身形依旧高大，站首时带来的压迫感并未因伤病而减少多少，只是动作间透出的些许滞涩，泄露了他的虚弱。
他并未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只是虚扶着，一步步，缓慢地走向门外。
常嬷嬷早己机灵地命人在廊下避风处摆好了铺着厚厚毛皮的躺椅和手炉。
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阳光虽然微弱，照在脸上却有种暖洋洋的错觉。
萧玦在躺椅上坐下，微微眯起眼，迎着那稀薄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接触到室外的空气。
姜晚凝立刻松开了手，退开两步，垂手立在一旁，如同一个尽职却毫无感情的影子。
庭院里积雪未融，一片皑皑。几个小丫鬟正在远处小声笑着堆雪人，见到廊下的阵仗，立刻噤了声，怯怯地行礼后飞快跑开了。
廊下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屋檐化雪的滴水声，嗒，嗒，敲在石阶上。
阳光落在萧玦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冷峻的轮廓，却也柔和了些许他眉宇间的凌厉。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望着院中的雪景，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姜晚凝站在他侧后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平静”地与他共处一室（ albeit 廊下），没有争吵，没有胁迫，没有令人窒息的，也没有冰冷的交易。
这种诡异的“平和”，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忽然，一阵寒风卷过，檐上些许积雪被吹落，簌簌飘下，几点冰凉的雪沫溅到了姜晚凝的脸上和颈窝里。
她冷不防被冰得一颤，低低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捏着一方素白的锦帕。
动作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生硬的意味。
姜晚凝愣住了，看着眼前那方锦帕，又抬眼看向手的主人。
萧玦并未回头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院中，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仿佛刚才那个递帕子的动作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将帕子悬在那里。
阳光照得他耳廓边缘微微透明，那上面，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红？
姜晚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那递着帕子的手，也并未收回，固执地停在空中。
风再次吹过，扬起他墨色的发丝，几缕拂过他紧抿的薄唇。
最终，姜晚凝还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方锦帕。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指尖，一触即分，却都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温度。
帕子质地柔软，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冷杉气息，与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拿着帕子，却没有去擦脸上的雪水，只是僵硬地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谢谢。”她极低地、含糊地道了声谢，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萧玦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收回了手，搭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更加古怪的沉默之中。那沉默里，似乎掺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再是全然的冰冷和压抑。
阳光静静地洒落，廊下的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谁也不看谁，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悄然牵连，紧绷而微妙。
许久，萧玦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雪晴时，景色尚可。”
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姜晚凝怔怔地望着庭院里耀眼的雪光，没有回应。
是啊，雪晴时，景色尚可。
可谁又知道，这晴日能维持多久？积雪之下，掩盖的又是什么？
她攥紧了手中那方柔软的锦帕，心中一片茫然的混乱。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冰冷而坚硬。
可在这冬日稀薄的阳光之下，在那方带着他气息的锦帕之中，某些被冰封的东西，似乎正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她闭上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那一点虚假的暖意。
或许，只是因为这阳光太刺眼了吧。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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