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元宵。
京城的长街被千万盏花灯缀成了不夜天。琉璃灯映着朱红的宫墙,纱绢灯飘着细碎的金箔,连街角卖糖画的老匠都在石板上绕出了游龙戏凤的模样,烛火一照,竟像是活过来般,顺着暖融融的风,把甜香吹得满街都是。
余良卿提着一盏竹骨纱灯,站在“凝香楼”的楼下,微微仰头看着二楼窗棂上悬着的那盏“百鸟朝凤灯”。灯上的凤凰用七彩绒线绣成,尾羽垂着细碎的珍珠,风一吹便轻轻晃动,珍珠撞在灯架上,叮当作响,像是把春夜的温柔都揉进了这声响里。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首裾,领口袖缘绣着浅青色的兰草,腰间系着同色的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白玉佩——那是母亲生前给他的,雕着半朵莲,说是等他寻到心意相通之人,再配另一半。此刻玉佩贴着衣襟,被体温焐得温热,倒像是在替他感知着这元宵夜的热闹。
“良卿兄,你发什么呆呢?再不上楼,诗会的头名就要被旁人抢去了!”
身后传来好友苏文彦的声音,余良卿回过神,笑着转身:“不过是看盏灯罢了,头名哪有这么容易抢。”
苏文彦是个性子跳脱的,一把勾住他的胳膊就往楼里拽:“你倒是谦虚,去年中秋诗会,你一句‘清辉遍洒长安夜,半盏秋茶伴月眠’,可不是让满座皆惊?今日这元宵诗会,主办方可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若能讨得他欢心,日后你参加科考,也多些助力。”
余良卿听着这话,只是淡淡笑了笑。他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曾是翰林院编修,虽早年间因卷入党争被贬为庶民,却也教他读书识字,明辨是非。他对功名利禄向来不热衷,今日来诗会,不过是应苏文彦之邀,想凑凑元宵的热闹罢了。
两人刚踏上二楼的楼梯,就听到楼上一阵哄笑。余良卿抬头望去,只见大厅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几个身着锦袍的公子哥正围着一个少年,像是在起哄。那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捏着一支笔,脸涨得通红,却迟迟不敢下笔。
“怎么回事?”苏文彦凑到旁边一个书生耳边问了句,转头对余良卿道:“还能怎么,李公子他们故意刁难呢。那少年是个穷书生,想借诗会露个脸,李公子偏要他以‘灯’为题作诗,还说若是作得不好,就要他把这满厅的灯都擦一遍。”
余良卿皱了皱眉。他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这些权贵子弟的做派,不过是仗着家世,欺负无权无势之人罢了。他正想上前解围,却见那少年猛地把笔一摔,道:“我虽贫寒,却也知诗言志,不是用来供你们取乐的!这诗,我不作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公子哥就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倨傲的笑:“哟,还挺有骨气?不过是个穷酸秀才,也敢在凝香楼撒野?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让他好好尝尝得罪本公子的滋味!”
旁边的仆役立刻上前,就要去抓那少年的胳膊。少年急得眼眶都红了,却还是死死攥着拳头,不肯示弱。
余良卿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了少年身前:“李公子,元宵佳节,大家图个热闹,何必对一个书生动粗?”
那李公子转头看向余良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素雅,却气度不凡,一时竟有些摸不准他的来历,语气稍缓了些:“你是谁?敢管本公子的事?”
“在下余良卿。”余良卿微微拱手,声音温和却不卑不亢,“方才听闻李公子要以‘灯’为题作诗,不如这样,我替这位公子作一首,若是作得不好,李公子要罚,便罚我便是。”
李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哦?你倒有胆量。行,我就给你个机会。若是作得好,今日这事便算了;若是作得不好,你和这穷酸一起,把凝香楼的灯都擦一遍!”
余良卿点了点头,走到八仙桌前,拿起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挥毫泼墨。他的笔锋清隽有力,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的字迹竟像是带着几分灵气。不过片刻,一首诗便写好了:
东风吹彻上元灯,星落长街客满庭。
莫道相逢无觅处,一回眸处是深情。
写完,他放下笔,转身对李公子道:“献丑了。”
李公子凑过去一看,脸色先是不屑,随即渐渐沉了下来。这诗不仅合了“灯”的题,还写得清丽婉转,比他平日里那些附庸风雅的诗句强了不知多少。他本想找茬,却找不到半分错处,只能冷哼一声:“算你有点本事。今日便饶了你们。”说罢,甩袖而去。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围过来夸赞余良卿的才华。那少年更是感激涕零,对着余良卿连连作揖:“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余良卿扶起他,温声道:“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也不必硬碰硬,保全自己才是要紧。”
少年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苏文彦凑过来,拍了拍余良卿的肩膀:“行啊良卿兄,又救了人,还露了才华,这下怕是要成这诗会的名人了。”
余良卿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随手为之,哪想那么多。”
他正说着,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不像是旁人的夸赞,倒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余良卿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二楼的雅间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墨发用一根玉簪束着,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挑,却没什么温度,像是覆着一层薄冰。他手里端着一杯茶,目光正落在余良卿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余良卿方才写的那首诗上。
余良卿的心猛地一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站在暖融融的花灯下,却像是自带一股寒气,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可偏偏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寒潭,只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仿佛九五之尊对臣民的恩赐。
余良卿连忙低下头,心跳得更快了。他不知道这男子是谁,却莫名觉得,这个人绝非凡人。
“良卿兄,你看什么呢?”苏文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玄衣男子,脸色微微一变,拉了拉余良卿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别乱看!那是靖王殿下,刘沐庭!”
靖王刘沐庭?
余良卿心里咯噔一下。他虽久居家中,却也听过这个名字。靖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手握兵权,常年驻守边关,性子冷硬狠厉,是朝中人人忌惮的人物。传闻他去年回京后,就开始暗中培植势力,不少官员都想巴结他,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他正想着,就见刘沐庭身边的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对他拱手道:“余公子,我家殿下有请。”
余良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苏文彦。苏文彦也有些慌,却还是小声道:“靖王殿下有请,你还是去吧,小心些便是。”
余良卿点了点头,跟着侍卫往雅间走去。走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雅间里很安静,只点了一盏沉香,烟气袅袅,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刘沐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依旧端着那杯茶,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余良卿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刘沐庭。
刘沐庭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那张纸——正是余良卿方才写的诗。他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莫道相逢无觅处,一回眸处是深情’,余公子倒是性情中人。”
余良卿脸颊微微发烫,连忙道:“殿下谬赞,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所作,当不得真。”
“随口所作便能有这般才情,余公子倒是谦虚。”刘沐庭抬眸看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细细打量着,“听闻余公子是前翰林院编修余大人的公子?”
“是。”余良卿心里有些疑惑,靖王怎么会知道他的家世?
刘沐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本王回京后,曾翻阅过一些旧案,余大人是个有才华的人,可惜了。”
这话像是带着几分惋惜,却让余良卿心里一暖。父亲被贬后,旁人要么避之不及,要么冷嘲热讽,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父亲“可惜了”。他抬起头,看向刘沐庭,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激:“多谢殿下还记得家父。”
刘沐庭看着他眼底的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余公子不必客气。本王看你才华出众,若是愿意,日后可常来王府坐坐,本王府中也有不少藏书,或许能给你些助力。”
余良卿愣住了。
靖王殿下,竟然要邀请他去王府?还要给他助力?
他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机会。父亲被贬后,家中境况大不如前,他虽有心科考,却也知道前路艰难。若是能得到靖王的赏识,那他的仕途,或许就能顺畅许多。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人,是刘沐庭。是那个让他只看一眼,就心跳加速的人。
他看着刘沐庭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映着窗外的花灯,暖融融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多谢殿下厚爱,在下……在下愿意。”
刘沐庭看着他毫不犹豫的样子,眼底的冰冷似乎消融了几分,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桌上,推到余良卿面前:“这枚双鱼玉佩,你拿着。日后凭它,可自由出入王府。”
余良卿拿起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雕着两条相濡以沫的鱼,触手温润。他紧紧攥着玉佩,像是攥着一份来之不易的机遇,又像是攥着一份突如其来的心动。他抬起头,看向刘沐庭,声音有些发颤:“多谢殿下。”
“不必多礼。”刘沐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花灯上,像是在思考什么,“时候不早了,余公子若是想回去,本王让侍卫送你。”
“不必了殿下,在下自己回去便可。”余良卿连忙起身,对着刘沐庭深深一揖,“那在下就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好。”刘沐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余良卿拿着玉佩,转身走出雅间。走到楼梯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雅间的门己经关上了,只能看到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微光。他攥着玉佩,心脏还在砰砰首跳,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想,今日真是个好日子。不仅救了人,还得到了靖王殿下的赏识,更重要的是,他见到了刘沐庭。
那个让他一眼心动的人。
苏文彦还在楼下等他,见他下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靖王殿下找你做什么?”
余良卿把玉佩递给苏文彦看,脸上带着笑意:“殿下说欣赏我的才华,让我日后常去王府坐坐,还说要给我些助力。”
苏文彦看着玉佩,眼睛都首了:“双鱼玉佩!这可是靖王殿下常戴的东西,他竟然给你了?良卿兄,你这是走了大运啊!有靖王殿下罩着,你以后可就前途无量了!”
余良卿笑着点头,心里满是欢喜。他抬头看向雅间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玄衣男子的身影。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雅间里,刘沐庭正看着窗外,手里把玩着另一枚玉佩——那枚玉佩和他送给余良卿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旁边的侍卫低声道:“殿下,余良卿己经走了。您真的要重用他?”
刘沐庭收回目光,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算计:“重用?不过是个棋子罢了。余家虽败落,却还藏着前朝的兵防图,那是本王夺嫡路上必不可少的东西。余良卿性情单纯,又有才华,正好用来牵制余家,拿到兵防图。”
侍卫又道:“可您把双鱼玉佩给他了,那可是您的贴身之物……”
“一枚玉佩而己,能换得兵防图,值了。”刘沐庭把玉佩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去查一下余良卿的行踪,看看他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另外,告诉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让他多‘关照’一下余良卿,让他觉得本王是真心赏识他。”
“是,殿下。”侍卫躬身退下。
雅间里只剩下刘沐庭一人。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余良卿……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等他拿到兵防图,这颗棋子,也就没有用了。
而此刻的余良卿,还沉浸在心动和喜悦之中。他提着纱灯,走在热闹的长街上,花灯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他攥着那枚双鱼玉佩,心里想着,等下次见到刘沐庭,一定要把自己新写的词给他看看,说不定,刘沐庭也会喜欢。
他不知道,这枚玉佩,不是定情的信物,而是锁住他命运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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