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过世前的半个月,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反复说八七年秦巴山区的事。他说那不是离“命”近,是离“鬼门关”就差一步——那群插队的人,不仅影子没有脚尖,他们的手背上,还沾着没干的、青黑色的泥,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
那年我爸刚满二十,托关系进了地质队当学徒,跟着老队长带的小队去测铅锌矿脉。从山脚到海拔两千米的考察点,只能靠一辆民国时期留下的老缆车。那缆车的铁皮车厢锈得能看见里面的钢架,缝隙里还卡着干枯的树叶,钢丝绳粗如手臂,却在山风里晃得像条要断的晾衣绳,一次最多塞八个人。队里连老带少十个人,顶着七月的毒太阳排了快俩小时,前面就剩一个拎着布包的老太太,眼看要轮到检票,山路上突然飘来一阵冷意——明明是三伏天,那股冷却像冰碴子,顺着裤脚往骨头缝里钻。
接着,一群人拐了过来。
带头的是个穿蓝布褂的男人,褂子洗得发白,领口却沾着块深色的印子,像干涸的血。他脸白得没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青的,身后跟着七个同伙,都低着头,头发乱得像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走路没有声音,脚像飘在地上,裤脚连点泥星子都没有,可上山的路全是烂黄泥,踩上去能陷到脚踝。“让让,我们有急事。”男人开口说话,声音没有起伏,像从坛子里闷出来的,还带着股潮湿的腐味,闻得我爸胃里首翻腾。
老队长把手里的勘探锤往地上一顿,皱着眉:“小伙子,排队讲规矩,我们等了俩小时,哪能说让就让?”
蓝布褂男人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我爸说,那一瞬间,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男人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深不见底的黑,像两口灌满了墨的井,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要把魂吸进去。他身后的人也跟着抬头,八双眼睛一模一样,齐刷刷地盯着老队长,有人的嘴角还往下淌着透明的黏液,滴在地上,“啪嗒”一声,能在泥地里砸出个小坑。
队里最胆小的小王吓得腿都软了,颤着声说:“队、队长,要不……石头剪刀布吧?一局定输赢,省、省得闹出事……”
蓝布褂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老队长没办法,把我爸推了出去——队里就他最年轻,手稳。我爸攥着拳头,手心的汗把工装裤都浸湿了,他盯着蓝布褂男人的手,那双手又瘦又干,指节突出,手背上沾着青黑色的泥,指甲缝里还卡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碎肉。喊“石头剪刀布”时,我爸慌了神,出了剪刀,蓝布褂男人却稳稳地伸出五根手指——是石头。
那群人没笑,却齐刷刷地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牙,牙尖上还沾着点血丝。他们转身往缆车走,我爸看见最后一个人的后颈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里爬着细小的虫子,还在慢慢蠕动。他们钻进车厢时,铁皮门“哐当”一声关上,我爸听见蓝布褂男人跟身后的人说:“又能‘走’一趟了……”
“走”字说得又轻又怪,像在嚼什么东西。
缆车“嘎吱嘎吱”地往山上爬,钢丝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老队长突然把烟卷往地上一踩,声音发颤:“不对劲!你看他们的影子!”
我爸顺着老队长的目光往地上看,头皮瞬间麻了——太阳那么毒,可那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只有上半身,没有脚尖,像被人用剪刀剪了一样,而且影子的颜色是青黑色的,还在慢慢变淡,像要融进地里。他刚想说话,山上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像骨头被生生折断——那根粗如碗口的钢丝绳,竟然从中间断了!
接下来的画面,我爸说他到死都忘不掉。
铁皮车厢像断线的风筝,翻着跟头往山下坠,车厢里的人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点动静,像八具僵硬的尸体。缆车撞在半山腰的岩石上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巨响,反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踩破了气球。铁皮瞬间扭曲成一团,碎片飞溅,可里面的人却不见了——没有尸体,没有血迹,连一点衣服的碎片都没有,只有几根黑色的羽毛,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扭曲的铁皮上。
那羽毛比普通的鸟羽粗一倍,摸起来像塑料,却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像烂肉混着铁锈的味道。我爸蹲下去捡,刚碰到羽毛,就感觉手指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再一看,手指上沾了点青黑色的液体,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流,还在慢慢冒烟。
“别碰!”老队长一把打掉我爸手里的羽毛,脸色铁青,“赶紧走!这地方邪门!”
他们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山路难走,我爸好几次差点摔下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团扭曲的铁皮旁,慢慢飘起八道青黑色的影子,影子没有脚尖,飘在半空中,朝着他们的方向晃了晃,然后慢慢融进了山里。
回到山脚时,排队的人少了一半,剩下的人都缩在墙角发抖。有个卖水的老乡哆哆嗦嗦地说:“刚才……刚才我看见一群穿蓝布褂的人从山上下来,走得轻飘飘的,脚没沾地,路过我这儿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的脸是烂的,眼睛里全是黑的,还朝我笑……”
后来地质队报了警,警察和救援队上山搜了三天,只找到摔烂的缆车和几根黑色羽毛,没找到任何失踪人员的线索。老队长不甘心,找了个当地的老人打听,老人听了他们的经历,叹了口气,说那片山在西十年前出过事,一辆缆车掉下来,八个人全没了,尸体都没找到,从那以后,每年都有人看见穿蓝布褂的人在山脚排队,想坐缆车上山,说是“没走完的路,得找个人替他们走”。
“替他们走?”我爸问。
老人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是被山‘吞’了的,每年都要找八个人替他们,不然就会下山抓活人……你们那天输了石头剪刀布,其实是赢了命,他们故意让你们输的,就是想自己‘走’那趟路。”
我爸后来再也没去过那片山区,他把那根沾了青黑色液体的羽毛夹在工作证里,羽毛上的腥臭味几十年都没散。退休后,他每次拿出来看,手指都会发抖:“那天要是我们赢了,上缆车的就是我们,现在……我们早就成了山里的‘新鬼’了。”
去年我整理我爸的遗物时,又看到了那根羽毛。阳光照在上面,能看见羽毛的纹路里,藏着淡淡的、像人脸一样的花纹,还有几根细小的虫子,在羽毛里慢慢蠕动。我突然想起我爸说的,那群人的影子没有脚尖——他们不是来插队的,是来“换”人的,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爸他们的命。
现在那根羽毛还在我抽屉里,每次下雨,羽毛就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有人在小声说话,我不敢听,也不敢扔,只能用红布包着,锁在抽屉最底层。我怕扔了它,那些穿蓝布褂的人,会来找我“走”那趟没走完的路。
(http://www.220book.com/book/MQF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