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敢在凌晨两点后靠近巷尾那家“晨光便利店”。不是怕遇着游荡的醉汉，是怕再听见薯片袋“哗啦”落地时裹着的、像人叹气似的风声，看见冰柜里听装可乐撞柜门时，玻璃上映出的、不属于我的惨白手指——更怕记起，第二天老板说，那店前一天就因地震预警贴了封条，连卷闸门的铁链都没解开过，我那晚推开的，根本不是门。
那是个深秋的深夜，我为了赶项目报告，在公司熬到凌晨三点。走出写字楼时，冷风裹着枯叶往领子里钻，像有细虫在爬。整条街的商铺都黑着，只有便利店的灯亮得刺眼，暖黄色的光透过玻璃门，在积着薄霜的地面上投出块扭曲的影子，仔细看，那影子竟有两双手，一双手垂在身侧，另一双手举在胸前，像在抓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时，推拉门竟自己往两边滑开，没有往常“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只有空调外机的“嗡嗡”声，却没半点暖意，反而越往里走越冷，冷得骨头缝都发疼。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像旧报纸泡了水，混着点淡淡的铁锈味，凑近了闻，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像腐烂水果的腥气。货架摆得整整齐齐，零食、日用品码得一丝不苟，可每包零食的包装袋上，都沾着几缕细得像头发丝的黑毛，地上积着的薄灰里，还印着浅浅的脚印——不是的鞋印，是很小的、像光脚踩出来的印子，脚趾处的灰被蹭得发亮，像刚有人走过。
“有人吗？拿瓶热牛奶！”我朝收银台喊，声音刚落，柜台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在地上。我探头看，只见柜台后搭着件蓝色工服，帽子扣在椅背上，帽檐下露出几缕枯黄的头发，椅脚边散落着几枚硬币，硬币上的暗红色印子不是干的，还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用脚尖碰了碰，那东西竟拉丝，像凝固的血。工服的口袋里，还露着半截白色的纸，抽出来一看，是张皱巴巴的值班表，最后一行写着“小敏”，日期是三个月前，旁边用红笔圈了个圈，圈里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哭脸。
我没敢再多看，转身往饮品区走。刚伸手要够货架上层的牛奶，指尖还没碰到包装盒，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不是简单的掉落声，是裹着“嘶嘶”声的响动，像有人在暗处用指甲刮货架。回头时，整排薯片从货架上掉了下来，包装袋摔裂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每片薯片上，都沾着个小小的、像指纹似的黑印，薯片撒在地上，竟自动围成了个圈，圈中间的灰被扫开，露出块深色的印记，像有人在那儿蹲过。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柜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还没等站稳，又听见“咚咚”的闷响——冰柜里的听装可乐，竟自己从层架上滚下来，撞在柜门上，一下接一下，力道越来越大，玻璃门上的霜被震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景象：除了可乐，冰柜最底层还放着个白色的纸人，纸人穿着迷你的蓝色工服，脸上画着红眼睛，眼珠是用墨点的，却像会动似的，死死盯着我；纸人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尖的黑牙，手里攥着的，正是一瓶和我要找的一模一样的热牛奶，牛奶盒上的吸管插着，管口沾着点淡黄色的液体，像没喝完的奶渍，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和值班表上的日期一模一样。
“谁啊？别瞎闹！”我壮着嗓子喊，声音在空店里荡开，却没有回音，反而激起一阵“沙沙”声，像是从货架后面传来的，有人在翻东西。这时，收银台后的椅子突然动了一下，工服的袖子晃了晃，不是风吹的，是有东西从椅背上滑下来，我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工服底下露出来，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缝里卡着点灰，正慢慢往硬币伸去。
我腿一软，转身就往门外跑，手刚碰到推拉门，就觉得掌心一阵冰凉——门把手上，竟沾着几缕黑毛，和零食袋上的一模一样。推拉门“吱呀”响着自己合上，我跑出去几十米，才敢回头看——便利店的灯还亮着，可玻璃门上，竟贴着张黄色的封条，封条上的字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下面的印子：“地震预警，暂停营业”，日期正是前一天；更吓人的是，封条旁边的玻璃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穿蓝色工服，手里拿着瓶热牛奶，正贴在玻璃上，往我这边看。
第二天一早，我绕路去便利店，老板正蹲在门口收拾东西，封条还贴在门上，卷闸门只拉开一半，铁链还锁着，锁上的锈迹清晰可见。“叔，昨天半夜店开着啊，我还进去买东西了。”我话刚说完，老板手里的扫把“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得像纸，他指着卷闸门：“开啥玩笑！前天下午就贴封条了，卷闸门用铁链锁了三道，昨晚三点那阵轻微地震，巷尾的墙都裂了缝，我怕店塌了，压根没过来！再说，我这店的推拉门，上个月就坏了，轨道里卡着根钢筋，一到晚上就用木板顶住，你咋推开的？”
我后背瞬间冒冷汗，想起昨晚地上的脚印、薯片围的圈，还有那只苍白的手。老板还在絮叨，声音发颤：“前阵子有个叫小敏的店员值夜班，凌晨三点后就没了踪影，监控只拍到她往货架后面走，再没出来过，警察来了也没找到人，只在冰柜旁边发现了半瓶没喝完的热牛奶，日期和你说的一样……后来啊，总有人说半夜看见店里灯亮着，听见有人喊‘拿瓶热牛奶’，还有人说，看见个穿蓝工服的影子在门口晃，我还以为是造谣，现在看来……”他压低声音，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怕是小敏的魂没走，她在找东西，找那天没喝完的牛奶，也找……陪她的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家便利店。偶尔加班到深夜，路过巷尾时，总看见便利店的灯亮着，玻璃门里隐约有个穿蓝色工服的影子，在货架间晃来晃去，手里拿着瓶热牛奶，影子走过的地方，地上的灰会自动分开，露出浅浅的脚印。有次我忍不住往里面看，竟看见那个白色纸人贴在玻璃上，红眼睛盯着我，嘴角咧得更大了，纸人手里的牛奶盒，吸管正慢慢往下滴液体，滴在玻璃上，晕开个小小的印子，像眼泪。
上周，巷尾贴了通知，说便利店要拆了，因为地震后墙体开裂，成了危楼。拆房那天，我远远看着，挖掘机刚碰到墙体，就从里面掉出个蓝色的工牌，工牌上印着“小敏”两个字，照片上的女孩笑着，嘴角有个梨涡；工牌旁边，还躺着一瓶没开封的热牛奶，日期还是三个月前的，牛奶盒上，竟贴着张小小的纸人，和我那晚看见的一模一样，纸人脸上的红眼睛，正对着我这边。
现在，每次路过巷尾，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耳边还会传来“拿瓶热牛奶”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带着股冰凉的气息，吹在我耳边——那是我那晚在店里说过的话，也是小敏没说完的话。有次我忍不住回头，看见巷尾的空地上，有个小小的影子，穿着蓝色工服，手里拿着瓶热牛奶，正慢慢往我这边走，影子没有脚，飘在地上，身后跟着圈薯片，像在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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