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楼，像块泡透了霉味的旧砖头，嵌在城市边缘的破街区里。红砖墙被雨水啃得坑坑洼洼，黑褐色的水渍顺着墙缝往下流，像一道道没擦干净的血痕。每层楼的走廊都悬着盏昏黄的灯泡，电线裹着开裂的黑胶，风一吹就“吱呀”晃荡，把人影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要爬出来似的。我们家在三楼，楼下两层住的是老街坊，最底下一层常年锁着，铁门上锈迹斑斑，我妈总说“别靠近那扇门”，后来才偷偷告诉我，以前住过一位姓王的老爷爷，走的时候是冬天，听说身体硬了才被发现，屋里的煤炉还烧着，窗户上结满了冰花。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每天放学在楼下疯玩，可一踏进楼道，后背就像贴了块冰。老楼的楼梯是水泥的，年久失修，每踩一步都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有人在楼下敲棺材板。声控灯总爱坏，有时候走半截突然灭了，黑暗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沙沙”声——后来才知道是管道老化，可那时候总觉得是有东西扒着楼梯扶手，指甲刮过水泥面，跟在我身后走。
事情发生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周末晚上。爸妈去亲戚家串门，临走前给我留了碗凉透的面条，叮嘱我“锁好门，别给陌生人开”，还特意把客厅的灯开着。那盏灯是老式的白炽灯，亮起来带着股温吞的黄，照得客厅里的旧沙发、掉漆的茶几都蒙着层灰。我看完动画片，洗漱完回房间睡觉，房门没关严，留了道指宽的缝，能看见客厅的灯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像条发光的带子。
刚躺下没多久，我就听见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不是水泥地上该有的硬实响，是裹着棉絮的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棉花上，却又清晰得能辨出鞋底蹭过地面的摩擦感。老楼的隔音差得要命，声音顺着楼梯间飘上来，钻进我的耳朵，像有人趴在我枕头边走路。
我一下子僵住了，被子攥在手里，指缝里全是冷汗。爸妈不在家，一楼的铁门明明锁着，怎么会有脚步声？是小偷？还是……我不敢往下想，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两只眼睛盯着门缝。那脚步声走得极慢，“噔”一步，停三秒，再“噔”一步，像是走得很吃力，又像是在确认每个角落。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磨回来，来来回回，没完没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沉，我甚至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在脚步声里，像有人穿着厚重的旧棉袄。
我攥着被子的手开始发抖，耳朵里嗡嗡响，满脑子都是电视里小偷撬门的画面——可这脚步声太怪了，没有撬锁的“咔嗒”声，只有慢悠悠的走动，像在逛自己家。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突然停了，紧接着，“吱呀”一声——是一楼那扇锈铁门被推开的声音！那声音尖得刺耳，像指甲刮过铁皮，在空荡的楼道里撞来撞去，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可那声音还在往上传：先是一楼的楼梯响，“噔、噔、噔”，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然后是二楼的走廊，又是来回的脚步声，“噔、噔、噔”，离我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那“人”在看二楼每户的门，停在张奶奶家门外时，还“呼”地吐了口气——那股带着煤烟味的冷意，好像顺着楼梯间飘了上来，钻进我的房间，裹在我身上。
就在脚步声快要到三楼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咔嗒”一声——是客厅的门锁！那声音很轻，却像炸雷似的在我耳边响，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出声。我知道客厅的门是反锁的，可那“咔嗒”声之后，是门把手转动的“吱呀”声——有人在开我家的门！
我缩在被子里，连呼吸都不敢，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响，盖过了一切。可接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没有开门声，没有脚步声，连刚才的“噔噔”声也消失了。客厅的灯还亮着，门缝里的光没变化，可我就是觉得，有个“东西”站在客厅里，离我的房门只有一步之遥。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煤烟味，混着霉味，从门缝里钻进来，绕在我的鼻尖——那是王爷爷走的时候，屋里的味道。
我一夜没敢睡，睁着眼睛盯着门缝里的光，首到天快亮时，听见爸妈开门的声音，才敢哭着冲出去，死死抱住我妈的腿，指着客厅的门，话都说不完整：“有……有脚步声！开门了！”
我爸皱着眉，拿着手电筒下楼检查，一楼的铁门还锁着，锈迹没动过；客厅的门锁也好好的，没有撬动的痕迹。他回来时脸色不好，说：“哪有什么脚印？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妈也劝我：“小孩子家别瞎想，昨晚下雨，可能是雨水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可我知道不是——那脚步声里的沉重，那门锁转动的声音，还有那股煤烟味，都真真切切的。
首到第二天下午，我在楼下躲雨，遇见住在二楼的张奶奶。她看见我脸色惨白，眼底下挂着黑圈，就拉着我的手往她家走，关上门才压低声音问：“孩子，你昨晚是不是听见‘噔噔’的脚步声，还闻见煤烟味了？”
我点点头，眼泪又要掉下来。张奶奶叹了口气，往窗外看了一眼，才小声说：“那是王爷爷啊。他走之前，冬天总爱穿着厚棉袄，在走廊里来回走，说腿疼，走走路能舒服点。他走了之后，每到阴雨天，我都能听见楼下有脚步声，有时候还能看见一楼的窗户上，有个影子在晃——可一楼的窗户早就钉死了。前两年有户人家想租一楼，住了没三天就搬了，说夜里总听见有人敲房门，开门又没人，还闻见煤烟味。”
我听完，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再也不敢一个人在楼下待着，更不敢独自在家。从那以后，只要爸妈不在家，我就抱着枕头去张奶奶家，晚上睡觉要让我妈陪着，房门要锁两道，还要把台灯开一整夜——可就算开着灯，我也总觉得门外有脚步声，“噔、噔、噔”，慢慢走，慢慢停。
后来我们家搬了新家，离开了那栋老楼。可首到现在，我还是怕阴雨天，怕听见缓慢的脚步声，尤其是在安静的夜里，只要听见“噔、噔、噔”的声音，就会想起那个晚上：客厅里的黄灯，门缝里的光，还有那股绕在鼻尖的煤烟味。有时候路过旧街区，我还会远远地看一眼那栋老楼，红砖墙更黑了，走廊的灯早就不亮了，像个瞎了眼的老人，蹲在路边。一楼的铁门还锁着，锈迹裹着雨水，在门上淌出黑印。
我不知道王爷爷的魂是不是还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在阴雨天走动——是在找暖和的地方？还是记着自己的家？我只知道，那栋老楼，还有那个晚上的脚步声，成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有时候夜里醒过来，我会下意识地摸一摸门锁，听一听门外的动静，总怕那“噔、噔、噔”的声音，会从旧街区的风里，追着我到新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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