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发现，他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被他安置在凝香苑的女子。
他看到的，是她愿意展现给他的温顺与依赖。
而她骨子里潜藏的东西——那份从谢国宫廷倾轧中幸存下来的坚韧。
那份背负着复杂过去所形成的城府，那份被逼到绝境时可能爆发出的狠厉……
他一首知道它们存在，却下意识地忽略了。
或者说，他享受着她在他面前收敛起所有尖刺、只余柔软的模样。
如今，这偶然显露的冰山一角，让他猝不及防，却又……奇异地觉得合理。
一个真正软弱无能、只知依附的女子，如何能在虞国那等虎狼之地保全自身？
又如何能在他这步步惊心的东宫，得到他玄嶂的另眼相看？
他欣赏她的，不正是那份看似柔弱下的聪慧与韧性吗？
只是他没想到，这份韧性之下，还藏着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毒牙。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从玄嶂喉间溢出。
他着玉佩的指尖停下，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幽深的平静。
他并不觉得愤怒，反而有一种……
难以言喻的释然，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欣赏。
在这吃人的地方，善良是奢侈品，无能即是原罪。
他的眠棠，懂得保护自己，懂得清除身边的隐患，这很好。
总好过哪天被人卖了，还懵然不知，徒劳地等着他去救。
只是，这手段……他目光微凝。
用毒，终究是双刃剑。
这次处理得干净，下次呢？
若是被有心人察觉……
“德顺。”
他扬声唤道。
德顺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凝香苑的春桃病了，按规矩挪出去养着便是。”
“告诉内务府，拨两个沉稳本分的补上凝香苑的缺。”
玄嶂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宫务。
“另外，传话给太医署，西偏院那边，按章程诊治即可，不必过分‘关切’。”
“是，殿下。”
德顺心头一跳，殿下这态度……是知道了什么？
但他不敢多问，恭敬应下。
德顺退下后，玄嶂独自坐在书房里，良久未动。
他对谢眠棠的认知，在这一夜被悄然刷新。
那个需要他小心呵护的瓷美人，内里或许是一块淬炼过的寒铁。
这发现并未让他厌弃，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探究欲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
西偏院与其说是静养之处，不如说是东宫一处被遗忘的角落，专门用来安置患了恶疾或即将被废弃的宫人。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草药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光线昏暗，即便是在白日，也需要点着油灯才能视物。
春桃被安置在最里间一间窄小的屋子里。
此刻，她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不新的薄被。
一阵阵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额头上却又是虚汗涔涔。
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干痛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不祥的呼哧声。
呕吐的欲望时不时涌上，却只能吐出些酸涩的苦水。
视线是模糊的，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她知道自己怕是熬不过去了。
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比身体的病痛更让她窒息。
她还没能攀上高枝，还没能享受荣华富贵，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
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微凉的、带着些许清冽香气的风透了进来，稍稍驱散了屋内令人作呕的病气。
春桃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昏暗的光线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碧色宫装，脸上却蒙着一层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她步履轻盈，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如同月下仙子误入了污浊泥淖。
是……谢良娣？
春桃混沌的脑子迟钝地转动着，随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比病中的寒冷更刺骨。
她怎么会来这里？
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谢眠棠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靠近。
面纱之上，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床上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春桃，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春桃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良久，谢眠棠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朦胧，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春桃的心上：
“恭喜你，快要解脱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春桃耳边炸响！
解脱？
她说什么？
解脱？！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春桃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被面纱遮掩的脸，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身下的薄褥，指甲几乎要掐进粗布里。
混沌的思绪仿佛被这一句话劈开了一道裂缝，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
那几日总觉得茶水味道有些微不同，婉儿偶尔看向她时那毫无波澜的眼神。
还有谢眠棠近日来愈发沉静、甚至带着些许冷意的姿态……
不是意外！
根本不是意外风寒！
一股掺杂着极致恐惧和滔天恨意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让她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尖声道：
“是……是你！”
“一切都是因为你！”
声音破碎不堪，却充满了淬毒般的恨意。
谢眠棠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春桃那濒死野兽般的指控，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她甚至轻轻偏了偏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哦？”
“因为我什么？”
“是因为我发现了你暗中与长春宫的小太监传递消息，打探宫宴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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