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她坐在齐见深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堆满杂物的画桌，暖黄的台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藏的阴影。
“高考结束以后，”她开始说，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夏天，“我查了分数。很开心，真的很开心。那个分数，足够我如愿考上京大了。”
她的嘴角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虚幻的笑意，那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十八岁少女应有的笑容。京大，是她和齐见深曾经玩笑般约定过的学府，是无数莘莘学子的梦想，也是她寒窗苦读十二载最好的回报。那一刻，阳光应该是明媚的，空气应该是香甜的，未来是铺满锦绣的。
然而，她的语气急转首下，那点虚幻的笑意瞬间消散，被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取代。
“就在报志愿的前夕，家中出现变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沉重的沙砾，“父亲……因故去世了。”
“因故去世”，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齐见深的心脏却猛地一沉。他能想象，这对于一个家庭，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结束高考、正准备开启新人生的女孩来说，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那不仅仅是失去亲人的悲痛，更是家庭顶梁柱的崩塌。
“母亲不堪重负，一下子病倒了。”许星婉继续说道，手指无意识地着画桌的边缘，“家中……负债累累。之前为了供我读书，为了家里的开销，本来就有一些债务。父亲出事，更是雪上加霜。房子、车子，所有能抵押的东西，都抵押出去了。”
她的叙述没有过多的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齐见深却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幅惨淡的图景：原本温馨的家瞬间分崩离析，讨债的人上门，变卖家产，亲人病倒……所有的重压，都落在了当时还未满二十岁的她和她的哥哥身上。
“哥哥带着我和妈妈，租了一间……特别小的地下室。”她说出“地下室”三个字时，声音有微不可察的停顿，“潮湿，阴暗，夏天闷热，冬天寒冷。母亲的医药费，根本拿不出来，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哥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一个人打几份工，就为了挣那点微薄的薪水，支付房租和妈妈的药费。”
齐见深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个狭小、压抑的空间，看到许星婉的哥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早出晚归，看到病榻上憔悴的母亲，以及蜷缩在角落、被迫一夜长大的许星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所以，”许星婉抬起头，看向齐见深，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我并没有报志愿。京大的梦想，在现实面前，轻得像一粒灰尘。我撕掉了志愿表，打算和哥哥一起，分担母亲的医药费。读书……在那时看来，是太奢侈的事情了。”
齐见深的心痛得缩成一团。他记得高中时的许星婉，谈起梦想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放弃京大，对她而言，无异于亲手扼杀自己的一部分未来。那需要多大的决心和牺牲？
“后来，”她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暖意，“还是外公……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退休金，坚持要供我出国读书。他说，家里己经这样了，不能再耽误我的前程。出国，或许是一条出路。”
“不过，”她顿了顿，那一丝暖意迅速被现实的冰冷覆盖，“国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开始描述那段齐见深完全陌生的、在异国他乡的岁月。
“外公会每个月按时给我汇钱，数额不多，但足够一个留学生的基本生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愧疚，“可我……我其实都会悄悄把大部分钱存起来，想办法汇给哥哥，给妈妈当医药费。我知道，那点钱对巨额的医药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齐见深仿佛看到，在陌生的国度，一个瘦弱的女孩，如何精打细算地规划着每一分钱。她一定放弃了所有同龄人的娱乐和消费，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吃着最简单的食物。
“我自己，没课的时候就去拼命兼职打工。”她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日程表，“餐厅洗盘子，便利店收银，给人当家教，甚至去农场摘过水果……什么活都干过。不敢休息，不敢生病，因为请假就意味着失去收入。”
最让人心疼的是她接下来的话：“我从来不敢开口和家里要钱，哪怕是一分钱。哥哥总是会在网上问我钱够不够花，每次都要给我打钱，我总是骗他，说我手里有钱，外公给的很充足，兼职也赚了很多，让他不要担心……我不敢告诉他我的真实处境，因为我知道，他真的太辛苦了，我不能……不能再给他增添任何负担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深的、对家人的体谅和爱护。这种超越年龄的懂事和坚韧，像一把钝刀，在齐见深的心上来回切割。
他终于明白，那句“大葱都能啃几口”和“垃圾桶里找吃的”背后，是怎样一段孤立无援、咬牙硬撑的岁月。她不是不苦，只是她把所有的苦都默默咽了下去，把微薄的温暖和希望都留给了远方的家人。
齐见深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到，在寒冷的冬夜，打工晚归的许星婉，因为舍不得坐车，徒步走回租住的公寓；看到她在超市对着打折的食物精打细算；看到她因为劳累和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看到她收到哥哥关心信息时，一边流泪一边打字说“我很好”的样子……
他的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红着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原来这十年，他记忆中那个明媚张扬的少女，是在这样的淬炼中，一步步变成了如今这个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无比强大的许星婉。
工作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两人，一个平静地诉说着过往的荆棘，一个心痛如绞地聆听着那些他缺席的、饱含风霜的岁月。这段尘封的往事，终于在这一刻，被缓缓揭开，带着血泪，也带着令人心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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