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婉的叙述停了下来，工作室里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夜籁。齐见深还沉浸在她所描述的那段灰暗艰辛的留学岁月里，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水中，又涩又痛。他无法想象，那双如今能画出精美设计稿的手，曾经在冷水中长时间浸泡刷洗盘子；那个洋溢着创造力的头脑，曾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精打细算到每一个硬币。
他看着对面的许星婉，她微微垂着眼睑，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眼神。她的平静，反而比任何哭泣和控诉都更让齐见深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如此沉重的过往，用这样近乎平淡的语气讲述出来？
就在这时，许星婉缓缓抬起了手，伸向自己左手腕上那块略显宽大的时装表。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齐见深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她的动作。
“咔哒”一声轻响，表扣被解开。她轻轻地将手表摘了下来，放在了杂乱的画桌上。
然后，齐见深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在那块经常被表带覆盖的腕部皮肤上，赫然横亘着一条狰狞的、粉白色的伤疤！那条疤很长，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从手腕内侧一首延伸上去，即使颜色己经变淡，依旧能想象出当初伤口是何等的深可见骨，何等的决绝。
齐见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条伤疤上，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所有的心疼、懊悔、难过，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和后怕所取代。这条疤，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比贫困、比劳累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过往。
许星婉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她用手指极其轻微地抚摸着那条凸起的疤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与过去的某个瞬间对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齐见深却听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了。”她重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那个时候，以为终于看到了一点曙光。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在一家还不错的时装公司做设计助理。同时，哥哥在国内的事业也终于有了起色，风生水起，家里的债务慢慢还清了，妈妈的治疗条件也好了很多。”
她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久违的、属于希望的光亮。那应该是她黑暗中跋涉多年后，终于窥见的一丝晨曦。齐见深能想象到，那时的她，该是多么欣慰，多么充满期待。苦难似乎终于要过去了。
然而，命运再次露出了它残酷的獠牙。
“可是，好像老天爷就是看不得我们好一样。”许星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点微弱的光亮瞬间熄灭了，“就在我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妈妈的身体……又一次陷入了危机。病情急剧恶化，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刚刚松缓一点的气氛骤然变得无比沉重。齐见深的心再次被揪紧。
“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岁月，好像一瞬间又恢复到了起点，甚至……更糟。”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和哥哥，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房外面，祈祷着，等待着……可是，等来的……还是妈妈离开的消息。”
“离开”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齐见深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医院走廊那冰冷的灯光，看到许星婉和她哥哥相互依偎、却最终被绝望吞没的身影。失去了父亲之后，他们又失去了母亲。家，彻底散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打击。
“同时，”许星婉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因为我长时间请假，错过了关键的项目，那个我期盼了很久、以为能开启新生活的工作机会……也被人取代了。”
事业刚刚起步的希望，与至亲离世的巨大悲痛，双重打击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刚刚搭建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击垮了。
“那一刻，”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沙哑，“我真的……彻底崩溃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前方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出路。”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齐见深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只记得那一天，”她终于再次开口，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越回了那个绝望的时刻，“我喝了好多好多的酒，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可是没有用，痛苦反而更加清晰。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水包围着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微微发白。
“然后……我拿起了桌子上的刀片……”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齐见深的耳膜，“就在这个地方，”她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左手腕上那条伤疤的起点，“划了下去……”
齐见深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剧烈地一颤！他仿佛看到了那幅画面：氤氲着水汽的浴室，苍白的灯光，满地的酒瓶，以及浴缸里，被染成淡红色的水，和那个失去所有生气的女孩……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西肢冰凉，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巨大的疼痛……”许星婉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反而让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好像……离妈妈更近了……”
这句话，让齐见深的泪水彻底决堤。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才会让曾经那么鲜活、那么热爱生命的她，将疼痛视为解脱，视为与逝去亲人的联结。
“后来……”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哥哥守在床边，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的眼眶也终于了，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那个时候，我看着哥哥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脸，突然就……明白了。”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力量，一种源于责任和爱的力量，“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还有哥哥。我己经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妈妈，如果我也不在了，留下他一个人……他该怎么办？他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我怎么能……再让他承受失去唯一妹妹的痛苦？”
这一刻，齐见深看着许星婉，看着她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听着她讲述从死亡边缘被哥哥的呼唤拉回来的经历，他的心不是在滴血，而是在被凌迟！千言万语堵在他的胸口——有铺天盖地的心疼，有深入骨髓的后怕，有对自己缺席的滔天悔恨，有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余生去弥补的强烈冲动……可是，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哽咽声。他看着她，泪水模糊了视线，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那条伤疤的模糊轮廓，像一道永恒的烙印，刻在她的手腕上，也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多想穿越回那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在她最绝望的时刻抱住她，告诉她还有他！可是，他缺席了。他错过了她最需要他的十年，错过了她所有的苦难和挣扎。
此刻，他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任由泪水奔涌，用一双盛满了无尽痛楚和怜惜的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个他爱了这么多年、也亏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工作室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满地废弃的画稿上，仿佛那些揉皱的纸团，也承载不了此刻这沉重到极致的悲伤与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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