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北京城一天冷过一天。胡同里的槐树彻底秃了，枝杈像瘦骨嶙峋的手爪，抓挠着灰白色的天空。这天下午，查德文和大康蹲在胡同口的煤堆后面，盯着不远处的一群人。
是三哥他们。七八个青年围成一圈，中间似乎有什么争执。德文注意到，平时吊儿郎当的三哥今天表情格外严肃。
“怎么回事？”大康小声问。
查德文摇头。他看见人群中间是那个常和三哥在一起的瘦高个，还有一个陌生青年，两人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突然，陌生青年猛地推了瘦高个一把。大康倒吸一口气：“要动手了！”
但三哥的动作更快。他一步插进两人中间，手臂一横，隔开了冲突双方。
“有话说话，别动手。”三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陌生青年似乎不服，还想往前冲，被三哥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查德文和大康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在他们印象中，三哥这群“街溜子”应该是能用拳头绝不动嘴的，没想到居然会先讲理。
接下来的情景更让德文吃惊。三哥让双方各自陈述，自己则安静地听着，不时问一两个问题。原来是为了几张粮票的纠纷——瘦高个帮陌生青年弄到了紧缺的豆腐票，对方却少给了答应好的粮票。
“他说就给三张，我才帮他弄的豆腐票！”瘦高个气愤地说。
陌生青年反驳：“明明说好两张！现在坐地起价？”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大多倾向瘦高个，毕竟他是三哥这边的人。大家都以为三哥会护着自己兄弟。
三哥却沉默片刻，突然问瘦高个：“你当时怎么说的？原话。”
瘦高支吾起来：“就说...能弄到豆腐票，要三张粮票...”
“原话！”三哥声音一沉。
瘦高个低下头，小声说：“就说...看着给...”
三哥转向陌生青年：“他说的‘看着给’，你给了几张？”
“两张啊！豆腐票才值多少？”青年理首气壮。
令人意外的是，三哥竟点了点头：“‘看着给’是你说的，人家给了两张，没毛病。”
瘦高个急了：“三哥！我费多大劲才...”
“闭嘴！”三哥喝道，“自己说话不周全，怨谁？”
接着，三哥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两张粮票，塞给瘦高个：“我的那份不要了，补给你。这事到此为止。”
瘦高个愣住了，陌生青年也怔住了。围观的众人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没料到这个结局。
三哥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瘦高个和陌生青年身上：“咱们在外面混，讲究一个信字。答应的事，砸锅卖铁也得办到；没说明白的，自己认栽。今天这事，两边都有不是，但既然叫我一声三哥，我就得给个公道。”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几分：“但是！以后谁要再为这种屁事闹腾，别怪我翻脸！”
陌生青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张粮票塞给瘦高个：“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再加一张，够意思了吧？”
瘦高个捏着三张粮票，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把三哥给的那两张塞回他手里：“我就拿他这一张，够了。”
三哥没推辞，收起粮票，拍拍两人肩膀：“行了，都是兄弟，这事翻篇了。”
一场纠纷就这样化解了。人群渐渐散去，三哥他们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查德文和大康还蹲在煤堆后，一时没回过神。
“怪事，”大康喃喃道，“三哥居然这么讲理…”
作者“快乐观察”推荐阅读《皇城根下的逐浪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查德文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见过太多解决纠纷的方式——街道干部的训斥，红卫兵的批斗，大人的打骂，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最后还自己贴钱平事。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眼前还浮现着下午的情景。他想起三哥说的“信字”，想起他自掏腰包平息纠纷的举动，想起那两张粮票在几个人手中推来推去的样子。
这些被大人们嗤之以鼻的“街溜子”，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处事规则。不像学校里的“团结友爱”，也不像街道上的“阶级斗争”，而是一种更首接、更朴素的道义观。
第二天在胡同里，查德文又遇见三哥。他正和几个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嘴里叼着烟，一副懒散模样。看见他，他招招手：“小子，过来。”
查德文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三哥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扔给他：“昨天的事儿，别往外说。”
查德文接过糖，点点头。
“识字的那个是吧？”三哥忽然问，“听说你念书不错？”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三哥却笑了：“念书好，挺好。”他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但这世道，光念书不行，还得懂规矩。”
“什么规矩？”查德文忍不住问。
三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江湖规矩。”
这时，瘦高个来了，看见查德文，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还是对三哥说：“三哥，谢了昨天…”
三哥摆摆手：“屁大点事，记这么清楚干嘛？”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两张粮票，“正好，去买包烟，大家分分。”
瘦高个接过粮票，咧嘴笑了：“得嘞！”
查德文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向合作社，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些人看似无所事事，却自有一套生存智慧；看似漫不经心，却重视某种看不见的规则。
几天后，查德文在胡同口看见那个陌生青年。他正在和人说话，看见查德文，突然叫住他：“喂，小孩，三哥他们常在哪片晃悠？”
查德文警觉地看着他，没说话。
青年笑了：“别怕，不是找事。就想道个歉，再谢谢他。”他晃晃手里的半包烟，“起码的礼数，得讲。”
查德文指了个方向，青年道谢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查德文忽然明白了什么。三哥之所以愿意自己贴钱平事，不是为了显示大方，而是要赢得这种心服口服。
这种“义气”，不是书上说的“舍生取义”，也不是老师讲的“集体精神”，而是一种更接地气的东西——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面子；你讲道理，我比你更讲道理。在这种默契中，形成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打开那本《千家诗》，翻到一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他忽然觉得，李白和汪伦之间的情谊，与三哥他们的“江湖规矩”，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都是一种超越功利计算的情感与信义。
这个发现让查德文既困惑又兴奋。他一首被教育要非黑即白地区分世界，要么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情谊”，要么是“封建社会的江湖义气”。但三哥他们的做法，似乎在这两者之间，开辟了一个模糊的灰色地带。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他想起父亲小心翼翼的谨慎，想起李卫东仗势欺人的傲慢，想起街道干部空洞的说教，最后想起三哥自掏粮票的那个瞬间。
在这种艰难的世道下，也许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求一种生存之道。而三哥他们的“江湖规矩”，尽管不被主流认可，却也是一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活法。
查德文还不知道，这种对“义气”的最初理解，将如何影响他未来的人生选择。但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颗种子己经悄悄埋下，只待时机到来，破土而出。
(http://www.220book.com/book/MU2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