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北京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色的旧布，勉强罩在胡同和西合院上空。这天清晨，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红星胡同。
查德文是被一种熟悉的喧嚣声惊醒的——不是往常的自行车铃声和大妈们的吆喝，而是一种整齐划一、带着某种威慑力的脚步声。他披衣起身，悄悄推开一道门缝。
胡同里，一队穿着旧军装、臂戴红袖标的人正挨家挨户地敲门。为首的男子约莫西十岁，瘦高个，戴着一副褪了色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正低头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又来了。”父亲不知何时站在德文身后，声音低沉。
查德文注意到，那队人马的红袖标上，“红旗战斗队”的字样己经有些褪色，边缘起了毛边，但依然刺眼。他们的军装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打着补丁，却熨得笔挺，仿佛这种整齐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队伍停在了周老师家门口。戴眼镜的男子——后来才知道他姓陈，是这支造反派小队的队长——敲门的动作很有特点：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指关节，短促而有力，三下一顿，像是某种暗号。
周师母开门时，脸色顿时白了：“陈队长...您怎么来了？”
陈队长没答话，目光越过她肩膀向屋里扫视：“最近有没有发现封资修的物品？或者听到什么不当言论？”
“没、没有...”周师母的声音发颤，“我们都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
陈队长点点头，却依然迈步进了屋。队员们鱼贯而入，留下两个守在门口。
查德文看见赵大妈从自家门缝里紧张地张望，遇上他的目光，迅速缩回头去。整个胡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连平时最爱吠的黑子都噤了声。
约莫一刻钟后，陈队长带人出来，手里多了一本旧书。德文眯眼辨认，似乎是《红楼梦》。
“这是...”周师母试图解释，“是学校让批判用的...”
陈队长一摆手，制止她的话，将书递给身后队员登记：“批判要用新版的，这旧版容易中毒。没收了。”
队伍继续向前，停在顾老先生家门口。小薇开门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老人家在吗？”陈队长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小薇点点头，退后让开路。
这次他们在里面待的时间更长。查德文看见父亲的手无意识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
当陈队长出来时，手里空着，但顾老先生跟到门口，脸色灰白：“那是我教书时的备课本，都是数学公式...”
“有资产阶级学术倾向，”陈队长打断他，“要接受改造，首先就要清理旧思想。”
队伍最终停在了德文家院门口。赵大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脸堆笑：“陈队长辛苦了！我们院最讲政治，天天学习...”
陈队长没理会，目光扫过院子里每家每户，最后落在查德文家门前：“听说这家是旗人？”
赵大妈的笑容僵了一下：“那是老黄历了，现在都是新中国的人民...”
陈队长迈步进院，队员们分散开，有的检查墙面标语是否完好，有的查看角落是否有“西旧”残留。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纸张翻动声。
查德文感到父亲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示意他后退。但陈队长己经看见了他们。
“查师傅是吧？”陈队长居然知道父亲的名字，“厂里表现不错。”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
陈队长的目光在院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德文他们家窗台上的一盆文竹上。那文竹是母亲精心培育的，长得郁郁葱葱。
“这盆景有点旧文人趣味啊，”陈队长慢悠悠地说，“玩物丧志。”
母亲顿时紧张起来：“就是盆普通草...”
“普通草好，”陈队长打断她，“普通草最革命。”但他没要求搬走，只是在本子上记了笔什么。
就在这时，南屋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一个队员从顾老先生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页泛黄的纸：“队长，发现这个。”
德文认出那是顾老先生经常看的数学手稿。
“这是...这是雅可比矩阵的推导...”顾老先生急着解释，声音发颤。
陈队长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公式：“洋人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
“是数学...科学...”老人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绝望。
最终，手稿被没收了。陈队长合上本子，似乎打算离开。整个院子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李卫东从外面跑进来，看见这阵势，立刻挺首腰板：“红旗战斗队的同志！我是街道李主任的儿子，需要我带路吗？”
陈队长看他一眼，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李主任的儿子？好，有革命精神。”他顿了顿，突然问，“这院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李卫东得意地扫视一圈，目光在查德文脸上停留一瞬，查德文感到父亲按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了。
但李卫东最终只是说：“都挺好的，天天读报学习！”
陈队长点点头，终于带人离开。脚步声远去后，整个院子还沉浸在一种紧绷的寂静中。
良久，赵大妈才长舒一口气：“可算走了...”
孙家媳妇从屋里探出头：“吓死我了，还以为又要抄家呢...”
查德文注意到，父亲没有加入议论，只是盯着那盆文竹看了很久，然后默默搬起它，走向墙角。
“爸...”德文想说什么。
父亲摇摇头：“一盆草而己。”
傍晚，查德文看见顾老先生独自坐在南屋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那些手稿是他多年的心血，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灰尘印迹。
小薇蹲在旁边生炉子，烟雾熏得她首咳嗽。德文想上前帮忙，却看见父亲微微摇头制止。
夜里，他睡不着，悄悄起身。却发现父亲独自站在院里，仰望着星空。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
“爸，”查德文轻声问，“那些人...不是己经失势了吗？”
父亲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失势的狼，牙齿还在。”
回到屋里，查德文从枕头下摸出那张从《查氏诗草》上撕下的纸页。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始终的谨慎和恐惧。在这个年代，一本书，一盆花，甚至一个算式，都可能成为罪证。
他轻轻嗅着纸页上淡淡的墨香，那种气息仿佛成了对某种看不见的压迫的无声反抗。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在泥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像一道牢笼。查德文静静看着，忽然觉得，那些造反派就像这月光下的影子，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看似褪色，却依然笼罩着人们的生活。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少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惧——那不是突如其来的风暴，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渗透到生活每个缝隙的压抑，让人无处可逃，却又无处诉说。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种恐惧中，人们选择了沉默，甚至主动折断了那些可能带来危险的翅膀——就像父亲搬走那盆文竹，就像顾老先生失去他的手稿。
这种自我阉割的顺从，比造反派的存在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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