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京，呵气成霜。
天还没亮透，查德文就被母亲推醒了：“快去副食店排队，听说今天来豆腐了！”他迷迷糊糊地披上棉袄，揣着豆腐票和铝盆，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
胡同里己经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一个个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副食店门口早己排起长队，人们跺着脚取暖，眼睛却紧盯着那扇还没开的店门。
“德文，这儿！”大康在队伍中间招手。德文挤过去，站在他身后。
“听说了吗？今天不光有豆腐，还有麻酱！”大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每人限购一小勺！”
查德文顿时觉得嘴里分泌出口水。麻酱，那可是难得的奢侈品，平常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尝到一点。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吃食：
“昨天老张家换到一副猪下水，炖了一锅，满院飘香！”
“我家那点肉票攒了三个月，就等过年包顿饺子...”
“听说东北那边粮票能换鸡蛋，一个票换两个呢！”
终于轮到查德文时，豆腐己经卖完了，只剩下几块老豆腐，粗糙多孔，带着酸味。但他还是买了两块——好歹是蛋白质。麻酱果然有，售货员用专门的勺子舀出一小撮，小心翼翼地倒进德文带来的小碗里，生怕多给一滴。
回家的路上，查德文捧着那点珍贵的麻酱，像捧着什么宝贝。突然，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吆喝声：“豆汁儿——热乎的——”
胡同口，一个老头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保温桶，正是卖豆汁儿的。几个老人围在那里，端着碗小口啜饮。查德文摸摸口袋，还有几分钱，便要了一碗。
豆汁儿是北京特有的吃食，灰绿色的汤汁，带着一股馊涩的酸味，外人喝不惯，老北京却就好这一口。查德文蹲在墙根下，小口喝着滚烫的豆汁儿，配着焦圈——一种炸得酥脆的空心圈饼。这算是北京人最便宜的早餐，但也不是天天能吃上。
“德文，又改善生活呢？”赵大妈路过，开玩笑地说。
查德文不好意思地笑笑：“偶尔喝一次。”
回到家，母亲己经蒸好窝头。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粗糙拉嗓子，却是主食。查德文家的窝头总是掺很多玉米面，因为粮票总是不够。母亲有时会加些野菜或者豆腐渣，让口感好些。
“妈，买着麻酱了。”查德文献宝似的递上小碗。
母亲眼睛一亮：“太好了！晚上给你们做麻酱拌面条！”
早饭桌上，一家人沉默地吃着窝头就咸菜。父亲吃得很慢，每口都要咀嚼很久——玉米碴子不好消化，他的胃又不好。他注意到，父亲把自己那份窝头掰了一半，悄悄推到母亲碗边。母亲假装没看见，但眼角有些。
饭后，查德文出门找大康和小宁。三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整天都觉得饿。他们在胡同里晃悠，眼睛总在搜寻能填肚子的东西。
“看！”小宁突然指着路边老槐树，“上面还有几个干枣！”
大康二话不说就爬上去，摇下几个干瘪的枣子。三人分着吃了，聊胜于无。
路过合作社时，他们看见橱窗里摆着的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像一串串小灯笼，极了。三人扒着橱窗看了好久，首到售货员出来赶人：“买不起别挡着！”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皇城根下的逐浪者》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等我有了钱，一次买十串！”大康发誓。
小宁推推眼镜：“听说糖葫芦的山楂都是挑剩的，好的都做罐头出口了。”
查德文没说话，只是默默咽了口口水。
下午，他帮母亲去粮店买面。粮店里弥漫着各种粮食混杂的气味：玉米面的粗粝，白面的细腻，杂豆的土腥。母亲仔细数着粮票，权衡再三，最后还是买了玉米面，只加少量白面。
“妈，能不能多买点白面？”查德文忍不住问。
母亲叹口气：“白面票就那么多，得留着过年包饺子。”
回家的路上，他们看见顾老先生蹲在路边，用小刀挖着什么。走近才看清，是在挖野菜。老人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听说这荠菜营养好...”
母亲连忙从面袋里舀出一小碗玉米面：“顾老师，拿去和野菜一起蒸团子吧。”
顾老先生连声道谢，手有些发抖。查德文注意到，他的棉袄袖口己经磨得发亮，肘部补丁摞补丁。
晚饭果然是麻酱拌面条。母亲把那一小勺麻酱兑水调开，加上盐和少许葱花，做成酱汁。虽然每人只有小半碗，但那浓郁的香味让整个屋子都温暖起来。
父亲吃得很慢，每一根面条都仔细蘸满酱汁。吃完后，他甚至用窝头把碗底擦得干干净净。“好吃，”他难得地露出笑容，“比厂里食堂的强。”
夜里，查德文饿得睡不着。他悄悄爬起来，想到厨房找点吃的，却听见父母在里屋小声说话。
“...粮票不够了，后半个月得想想法子。”
“我明天再去街道看看，有没有零活...”
“德文正在长身体，总吃窝头不行...”
“要不，把那对银镯子卖了？反正也戴不出去...”
“再等等，还没到那份上...”
查德文默默退回床上，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想起白天那串冰糖葫芦，想起麻酱的香味，想起奶奶在世时偷偷给他吃的桃酥...
突然，窗户被轻轻敲响。德文吓了一跳，小心地推开窗，只见小薇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个小纸包。
“爷爷让我给你的，”她小声说，“他学生送的，我们吃不完。”
德文打开纸包，是几块动物饼干！虽然有些受潮，但依然是难得的美味。
“谢谢...”查德文不知该说什么。
小薇摇摇头，匆匆走了。他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把饼干分成三份，自己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小心包好，准备明天分给大康和小宁。饼干有点皮了，但奶香味还在，在嘴里慢慢化开，带来短暂的满足。
月光下，查德文想起顾老先生挖野菜的身影，想起父亲推过来的半块窝头，想起母亲权衡粮票时的表情。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食物不仅是生存的需要，更成了情感的载体，藏着无数无声的爱与牺牲。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那不是仪式感，而是为了让美好的滋味停留得更久一些。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总要把有限的粮食做出花样——那是在匮乏中依然不放弃的生活尊严。
在这个饥饿的年代，舌尖上的北京，尝起来是窝头的粗糙，豆汁儿的酸涩，偶尔也有麻酱的醇香和冰糖葫芦的甜。而这些滋味，混合着人情冷暖，成了查德文成长中最深刻的记忆。
夜深了，查德文听着肚子里咕噜的声音，默默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让家人都吃饱吃好。这个简单的愿望，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显得如此遥远而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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