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先是淅淅沥沥，后来渐渐大了，敲打在瓦片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查德文坐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白天的情景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天下午在胡同口，李卫东和几个跟班拦住了小薇。他远远看见，李卫东抢过小薇手里的布包，抖落出几本旧书——是顾老先生偷偷借给德文的学习资料。
“哟，还看这种封资修的书？”李卫东夸张地挥舞着书本，“不愧是老右派的孙女！”
小薇脸色苍白，徒劳地试图夺回书本：“还给我...那是数学书...”
查德文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他看见周围渐渐聚拢了些看热闹的人，但没人上前制止。他应该站出去的，他知道。但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恐惧李卫东的报复，恐惧那些书本可能带来的麻烦，恐惧自己也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最后是赵大妈闻声赶来，呵斥了几句，才解了围。但查德文看见小薇拾起书本时看向他的眼神——那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深切的失望，比责备更让他难受。
晚饭时，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难得地问了句：“今天没事吧？”
查德文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菜窝头，食不知味。
现在，夜深了，雨还在下。父母己经睡下，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醒着。他悄悄从床下摸出那本《千家诗》和几张顾老先生给的数学题纸——白天的那几本幸亏不是最珍贵的，但这些纸页若是被发现了，同样会带来麻烦。
煤油灯的光晕在雨声中摇曳，将查德文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扭曲，像一个陌生的怪物。他翻开诗卷，目光停留在一页：“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些古老的诗句，曾经给他慰藉，此刻却让他更加迷茫。李白可以“弄扁舟”而去，但他能去哪里？这个时代，连京城都出不去，何谈扁舟江湖？
他又看向数学题纸。顾老先生说他有天赋，应该继续学习。但这些微积分和方程式，在这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又有什么意义？就连顾老先生自己，一个留过洋的数学家，不也只能躲在南屋里，靠糊纸盒为生吗？
雨声渐急，敲打得他心慌意乱。他想起白天自己的懦弱，想起小薇失望的眼神，想起李卫东得意的嘴脸。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
“我算什么？”他无声地问自己，“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还读什么圣贤书？解什么数学题？”
他想起父亲终日谨慎小心的模样，那种沉默的忍耐，曾经让他不屑。但今天，他自己不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吗？难道血液里流淌的，终究是懦弱和明哲保身？
雨声中，似乎夹杂着别的声响。查德文侧耳倾听，是南屋传来的隐约咳嗽声——顾老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在这雨夜里，那咳嗽声显得格外孤独和无助。
查德文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冒雨跑去南屋，告诉顾老先生他不在乎什么风险，他要继续学习，要像古代那些士人一样，有所坚持，有所不为。
但他终究没有动。不仅因为雨大，更因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这个年代，坚持意味着什么？不为又意味着什么？他找不到答案。
煤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德文惊觉己经深夜了。他吹灭灯，躺在床上，却睁着眼，在黑暗中听雨。
雨声单调而持久，像时间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向前，不管人们是迷茫还是清醒，是勇敢还是怯懦。
查德文想起《千家诗》里的另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但他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哪一层楼可以让他看得更远？又或者，看得更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迷茫像窗外的雨雾，弥漫在整个房间，也弥漫在十六岁少年的心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偷偷阅读那些“无用”的古书，学习那些“无用”的数学，还是该像大多数人一样，早早认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
但无论是哪条路，似乎都看不到光亮。前者危险而孤独，后者安全却窒息。
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檐滴单调地敲打着地面，像命运的倒计时。查德文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我的渺小和时代的沉重。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种不确定性，比明确的苦难更让人恐惧。
最终，疲惫战胜了迷茫。德文在朦胧中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写满微积分题的纸。睡梦中，他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上漂泊，西周雾霭重重，看不见彼岸，也回不到来处。
只有雨声依旧，轻轻敲打着这个迷茫的雨夜，敲打着一个少年无处安放的困惑与彷徨。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许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少年，同样在雨中迷茫，在黑暗中追问，在时代的洪流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这一夜，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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