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北京城的天空终于透出些湛蓝色。柳絮飘飞如雪，落在胡同的灰瓦顶上，给这座古都添了几分难得的柔美。但在这份春光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学校依旧停课，查德文和大康、小宁成了胡同里的“游侠儿”。他们的课堂不在教室，而在纵横交错的胡同巷弄之间；他们的老师不是拿着教鞭的先生，而是生活本身。
“看那个，”大康拉住查德文和小宁，躲在槐树后，指着胡同口一个推自行车的人，“穿蓝制服，戴眼镜，车把上挂黑皮包——肯定是机关办事员。”
小宁推推眼镜，补充道：“看他车轱辘沾的泥，是从西郊来的。皮包鼓囊囊的，估计是送文件。”
查德文仔细打量那人，果然如他们所说。这种观察游戏是他们最近发明的，通过衣着、举止、携带物品来判断陌生人身份和来意。
“前天我瞧见个穿军装没领章的，”大康得意地说，“拎着个网兜，里面是药瓶子。我猜是退伍老兵，去医院拿药。”
小宁点头：“而且是从南城来的，看他鞋上沾的是红土，北城都是黑土。”
这种街头智慧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在动荡的年代，准确识别他人身份意味着安全——知道该躲着谁，能靠近谁，谁会带来麻烦，谁可能施以援手。
午后，三人溜达到副食店附近。店门口己排起长队，主妇们挎着篮筐，眼睛紧盯着店门，仿佛能用目光把它盯开。
“今天准是来好东西了，”大康判断，“不然不会这阵仗。”
他们远远蹲在墙根下观察。不一会儿，售货员出来挂牌子：“今日供应：豆腐，粉条，芝麻酱（限量）”。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队伍紧缩，每个人都警惕地盯着前后，生怕有人插队。
“瞧见没？”小宁小声说，“排第三那个穿灰褂子的，是街道王主任的媳妇。她一来，准是内部有信儿了。”
果然，王主任媳妇不仅自己排，还悄悄给几个熟人占位，大家心照不宣，没人敢吱声。
德文注意到一个老奶奶颤巍巍地排在队尾，挎着的布兜空瘪瘪的。眼看东西就要卖光，老人脸上写满焦虑。
大康也看见了，啐了一口：“妈的，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但三人谁也没动。他们知道，在这种场合出头，不仅帮不了人，还可能惹祸上身。
这种无奈的沉默，也是街头学问的一部分。
转悠到护城河边，景色豁然开朗。残存的城墙根下，有老人钓鱼，有孩子嬉闹，还有一群青年聚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是‘三哥’他们，”大康眼尖，“走，瞧瞧去。”
三人悄悄靠近，躲在柳树丛后。只见三哥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不像往常那样打牌说笑，而是在传阅一本破旧的书。
“他们在学习？”查德文难以置信。
小宁眯眼看了一会儿：“好像是技术手册。看封面，像是农机维修。”
原来，三哥的一个朋友搞到本《拖拉机常见故障维修》，这在知识匮乏的年代可是宝贝。几个人头碰头地研究，偶尔争论几句，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我爸说，现在农村缺技术员，”小宁低声说，“会修拖拉机比会背语录管用。”
查德文忽然觉得，这些看似吊儿郎当的“街溜子”，也许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在时代的夹缝中学点真本事。
夕阳西下，三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往回走。经过一家关闭多年的书店时，他注意到橱窗角落里贴着一张小小的手写纸条：“换书，安全可靠”。
“这是什么？”德文问。
大康西下张望，压低声音：“地下换书点。有人专门组织换书，都是禁书。”
小宁推推眼镜：“听说要经过熟人介绍，还得对暗号。换一本书要给‘担保人’半斤粮票呢。”
查德文的心跳加快了。他想起床下那几本珍贵的旧书，忽然渴望与人交换阅读，又恐惧其中的风险。
这种矛盾心理，也是街头学问教给他的——渴望与克制，冒险与谨慎，永远在拉扯。
回到家，父亲破天荒地问了句：“今天去哪了？”
查德文含糊道：“就跟大康他们瞎转。”
父亲没再多问，但德文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是担忧，是理解，或许还有一丝羡慕？
晚饭后，他听见父母在里屋低语：
“...孩子老在外面晃也不是事...”
“...总比惹祸强...现在这形势...”
“...听说要恢复中考了...”
“...谁知道政策怎么变...”
查德文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见闻。他忽然意识到，街头学问远比课堂知识复杂得多。它教你识别不同人群：干部家属有特权，退伍老兵受尊重，知识分子要谨慎，街溜子有江湖；它教你避开麻烦：见着戴红袖标的要绕道，听见口号声要沉默，遇到批斗会要低头快走；它教你寻找乐趣：护城河边能捞鱼，废弃厂房能探险，甚至地下换书点能满足精神渴望。
但这些学问也带着苦涩的滋味。它让你过早地看清世态炎凉，让你学会谨慎和沉默，让你在本该单纯的年纪就背负起生存的智慧。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查德文忽然想起《千家诗》里的一句：“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但他不知道，在这特殊的年代，什么样的“功夫”才是有用的？是课堂上的语录背诵，还是街头的生活智慧？
窗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口哨声——是大康他们的暗号。德文悄悄起身，推开窗户，看见两个黑影在月光下招手。
去还是不去？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夜游的风险，但也渴望那种自由的感觉。
最终，他轻轻带上窗户，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知从何时起，他己经不再是那个盲目跟从的孩子了。
这一课，也许才是街头学问中最宝贵的一课：知道什么时候该冒险，什么时候该克制；什么时候该合群，什么时候该独行。
在这个春夜里，查德文在懵懂中领悟了这些道理。它们不会出现在任何教科书上，却注定影响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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