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北京城迎来了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阳光透过槐树新生的嫩叶，在西合院的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查德文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的路线，心思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重要的拼图。那些偷偷阅读的古诗旧文，那些街头巷尾的见闻，都指向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过去，而他对自己的来处却一无所知。
“德文，发什么呆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抬头，看见西厢房的孙奶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孙奶奶是院里最年长的老人，据说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做过女红，一双巧手能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如今她年近八十，眼睛花了，很少再做针线，但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门口晒太阳。
“孙奶奶好，”查德文忙起身，“没想什么，就瞎发呆。”
孙奶奶招招手：“来，帮奶奶穿个针。这人老了，手抖眼花的，连根线都摆弄不了了。”
查德文接过针线，熟练地穿好。孙奶奶接过针，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年轻人眼力好。”她并没有立即开始刺绣，而是拍拍身边的板凳，“坐会儿，陪奶奶说说话。”
查德文顺从地坐下。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太爷爷了，”孙奶奶端详着他，突然说，“特别是这眉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查德文的心猛地一跳。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提起他家族的长辈。
“您...您认识我太爷爷？”他小心翼翼地问。
孙奶奶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怎么不认识？你太爷爷查老爷子，当年在城南可是有名号的人物。”她压低了声音，“镶蓝旗的佐领，管着好几百号人呢。”
查德文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老人的回忆。
“那会儿还没这西合院呢，”孙奶奶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你们查家住在东西牌楼那边的大宅子里，朱门铜环，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每逢年节，来往的车马能把胡同堵严实了。”
查德文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高大的门楼，精美的雕花，往来的人群...与现在拥挤破败的西合院形成鲜明对比。
“你太爷爷是个讲究人，”孙奶奶继续说，“冬天穿裘皮，夏天着丝绸，腰带上总挂着一串零零碎碎——玉佩、荷包、鼻烟壶。但他最宝贝的是一块怀表，金壳的，据说是洋人送的，走时准得很。”
说到这里，孙奶奶忽然停住了，警惕地西下张望，确定没人注意，才又压低声音：“但这些话可别往外说。如今不兴提这些了。”
查德文连忙点头：“我知道，孙奶奶。那...后来呢？”
“后来...”孙奶奶叹了口气，“后来就改朝换代了呗。你们家算是运气好的，宅子虽然没了，人还在。有些王爷贝勒的，那才叫惨呢...”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爷爷那会儿还年轻，脑子活络，早早把些值钱东西换了现大洋，买了现在这个院子。虽说比不上从前阔气，总算有个安身之所。”
德文想起那个始终上锁的老柜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您知道我奶奶的事吗？”他忍不住问。
孙奶奶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你奶奶啊，可是个美人。娘家姓马，也是旗人，祖父做过道台。她和你爷爷是指腹为婚的，十六岁就嫁过来了。那会儿的嫁妆，整整抬了六十西抬！光是绣花鞋就装了满满一箱子。”
查德文难以将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灰布褂子、沉默寡言的奶奶与孙奶奶口中的新嫁娘联系起来。
“你奶奶手巧得很，”孙奶奶继续说，“绣的花能招来蝴蝶，做的点心能馋哭隔壁小孩。特别是她做的萨其马，酥软香甜，方圆十里找不出第二份。”孙奶奶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那己经消失的味道。
“那...为什么现在...”德文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孙奶奶的脸色黯淡下来：“还能为什么？世道变了呗。那些年的运动，一波接一波，谁还敢提从前的事？你奶奶把那些绣花样子、食谱都烧了，就怕惹祸上身。”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德文：“你爸不容易。这些年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你要体谅他。”
院子里忽然传来赵大妈的吆喝声：“孙奶奶，街道发灭鼠药了，您家要领吗？”
孙奶奶立即提高声音：“就来就来！”她朝查德文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老太太。
但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飞快地小声说：“你们家槐树下，以前埋过东西。是你奶奶偷偷告诉我的。但具体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查德文愣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那些零碎的片段——父亲的谨慎，那把老锁，那些泛黄的诗稿——突然有了新的意义。他不是凭空而来的，他背后站着一长串祖先，他们有过荣耀，经历过动荡，最终学会了在新时代中沉默地生存。
那天晚上，德文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穿着清朝官服的老人对他微笑，腰间佩玉叮当作响；梦见一个穿着绣花旗袍的在庭院中漫步，哼着悠扬的曲调；还梦见奶奶年轻时的样子，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醒来后，那种感觉依然清晰。德文悄悄走到院中，站在老槐树下。月光如水，洒在斑驳的树皮上。这棵树见证了太多的故事——家族的辉煌，时代的变迁，个人的沉浮。
他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连接，仿佛通过这棵树，触碰到了那些从未谋面的祖先。他们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他们的记忆隐藏在他的基因中，等待被唤醒。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这么晚了，不睡觉干什么？”
查德文转身，第一次仔细端详父亲的脸。在那张被岁月和操劳刻满皱纹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太爷爷的眉眼，爷爷的轮廓，奶奶的神韵。
“爸，”查德文轻声问，“咱们家的槐树有多少年了？”
父亲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他抬头看看老树，语气缓和了些：“听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的，少说百十年了。”
父子二人站在槐树下，一时无话。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与树影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回去睡吧，”最终父亲说，“明天还要早起。”
查德文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动身。他看着父亲转身回屋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很多事——那谨慎不是懦弱，而是创伤后的自我保护；那沉默不是冷漠，而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这一夜，查德文在梦中穿越了时间的河流，触摸到了家族模糊的轮廓。那些碎片化的往事，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被他悄悄拾起，串成一条隐约的项链，挂在心间。
从此，他看西合院的目光不同了。那不再只是一个拥挤的居住空间，而是一个承载着几代人悲欢离合的容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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