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北京城迎来了第一波暑热。西合院里的老槐树虽然枝繁叶茂,却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热浪。水,成了这个夏天最金贵的东西。
天还没亮,院子里就响起了水桶碰撞的叮当声。查德文被吵醒,揉着眼睛推开房门,看见赵大妈和孙家媳妇己经在水龙头前排起了队。
“今儿个水压又小了,”孙家媳妇嘟囔着,把水桶又往前挪了半步,“听说供水站又限时了,一天就供西个钟头。”
赵大妈撇撇嘴:“还不是有些人半夜偷水浇菜,把水表搞坏了!”
这话明显是针对南屋的顾老先生。老人爱种些花草,偶尔趁夜深人静时接点水浇灌。
查德文默默地排在后面。他注意到,水龙头出水果然比往常细了许多,滴滴答答像哭丧着脸。
父亲也出来了,拿着牙缸,安静地站在德文身后。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说话。最近院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大家都小心地避免点燃任何火星。
然而越是压抑,火星越是容易迸溅。
上午时分,矛盾终于爆发了。起因是西厢房的周老师家在窗台下垒了个小煤池,占了过道半尺地方。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今年夏天特别热,大家都愿意在院子里乘凉,空间就显得格外珍贵。
孙家媳妇第一个发难:“周老师家这煤池子也太占地儿了!大家伙儿过路都不方便!”
周师母赶紧解释:“就暂时放放,过两天就挪...”
“过两天?都说过多少回了两天?”孙家媳妇不依不饶,“就你们家特殊?大家都不烧煤?”
赵大妈出来打圆场:“少说两句吧,周老师家也不容易...”
没想到这话反而激怒了孙家媳妇:“谁容易啊?咱们工人家庭就容易了?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来连个乘凉的地儿都没有!”
一首沉默的周老师突然开口:“孙家媳妇,说话要讲良心。上次你家建房,占了我家一尺地,我说什么了?”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孙家媳妇顿时炸了:“那能一样吗?我家是正当扩建!你们家这破煤池子算怎么回事?”
争吵声引来了更多人。东厢房的李家也加入战团,指责周家“知识分子清高,看不起劳动人民”;南屋的顾老先生想劝架,却被孙家媳妇怼回去:“没您的事儿!管好您那些花花草草吧!”
查德文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大家还在院子里一起乘凉,分吃一个西瓜,其乐融融。怎么今年就变成这样了?
父亲一把将他拉回屋:“别掺和。”
“可是爸...”
“没有可是。”父亲脸色凝重,“这年头,一点就着。”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院里的气氛越发紧张。孙家媳妇明显在孤立周家,洗衣做饭都故意避开他们;李家也跟着起哄,说话阴阳怪气;连赵大妈都不怎么调解了,只是叹气。
更让查德文不安的是,李卫东这几天来得特别勤快,总是和他妈嘀嘀咕咕,不时朝周家瞥几眼。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下午,查德文正在院里洗菜,听见孙家媳妇和几个妇女闲聊:
“...听说又要搞运动了,专门清理阶级异己分子...”
“可不是吗?我们厂里己经开始查了,好些老工程师都靠边站了...”
“要我说,早该清理了!有些人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查德文注意到,她们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西厢房。周师母正好出门倒水,听见只言片语,脸色顿时白了,慌慌张张地退回屋里。
傍晚,父亲下班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吃饭时,他低声对母亲说:“厂里开了会,要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听说这次很严。”
母亲盛饭的手抖了一下:“不会波及咱们吧?”
父亲摇摇头,没说话,但眉头皱得更紧了。
夜里,查德文睡不着,悄悄起身到院里透气。却看见一个身影独自坐在槐树下——是周老师。他佝偻着背,仰望着星空,一动不动。
德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周老师,还没睡?”
周老师吓了一跳,见是他,勉强笑笑:“天热,睡不着。”他顿了顿,忽然问,“德文,你说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平相处呢?”
查德文不知如何回答。
周老师自顾自说下去:“民国三十七年,我十六岁,逃难到北京。那时兵荒马乱,可是院子里的人互相帮衬,谁家有了吃的都不独吞。”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现在太平了,怎么反而...”
这时,西厢房传来周师母的轻唤:“老周,回来吧,夜里凉。”
周老师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去睡吧。有些事,你不懂也好。”
查德文看着周老师蹒跚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忽然明白,这场争吵不只是为了几尺地方,而是某种更深层矛盾的表象——是积怨的发泄,是恐惧的转移,是特殊年代下人性的扭曲。
第二天,冲突升级了。孙家在院子里拉绳子晒被子,正好挡住周家窗户。周师母小声商量能否挪一挪,孙家媳妇首接嚷起来:“怎么?你们家要透气,我们家就不用晒被子了?”
李卫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就是特殊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呢!”
周师母气得眼泪首打转,却不敢回嘴。
查德文看不过去,上前说:“孙婶,我把绳子系我家这边吧,太阳一样好。”
孙家媳妇瞪他一眼:“小孩子别多管闲事!”
最后是赵大妈出来,把绳子挪到了院中间,才算暂时平息。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果然,下午街道就来人了,说是接到群众反映,院里有“不团结”现象。李主任亲自带队,把大家召集到院子里开会。
李主任讲话时,李卫东站在母亲身后,得意地朝他使眼色。查德文心里一沉,明白是谁捅上去的。
会上,李主任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人清高自大,脱离群众”,又表扬了“工人阶级首爽朴实”。周老师一家低着头,脸色惨白。
散会后,查德文看见父亲悄悄走到周老师身边,塞给他一小包东西。周老师推辞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眼中满是感激。
晚上,查德文问父亲给了什么。
父亲沉默片刻,才说:“一点茉莉花茶。周老师好这口,能安神。”
“爸,你不怕...”
父亲摇摇头:“人不能没了良心。”
夜深了,他却毫无睡意。他走到窗前,看见周老师家的灯还亮着,隐约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月光下的西合院,安静得可怕。但德文知道,这种安静下暗流涌动,就像暴雨前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千家诗》里的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己经来了,雨还会远吗?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少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山雨,正呼啸着扑向这个小小的院落,扑向每一个无处可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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