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后,北京城的夜晚终于有了些许凉意。查德文蜷缩在煤油灯下,屏息凝神地翻阅着一本用《红旗》杂志封面伪装的《古文观止》。窗外月色如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
这是他从顾老先生那里借来的最后一本禁书。老人再三叮嘱,看完务必尽快归还,如今形势越来越紧,这些书就像烫手的山芋,留不得。
查德文完全沉浸在韩愈的《师说》中。“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些文字像甘泉,滋润着他饥渴的心灵。他看得入神,没注意到煤油灯的灯芯己经燃得太长,冒起了黑烟。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着火啦!”
查德文吓了一跳,慌忙吹灭油灯,但己经来不及了。门被猛地推开,刘家媳妇站在门口,手指着他桌上还在冒烟的油灯,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查德文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怎么回事?”父亲闻声赶来,母亲紧随其后。
刘家媳妇抢先道:“我起夜,看见德文屋里有黑烟,以为是着火了呢!”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桌上那本来不及藏起的书。
查德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慌忙用作业本盖住书,但这个动作反而更加可疑。
“什么书?”父亲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刘家媳妇抢着说:“老查啊,不是我说,这孩子看的书封面不太对劲啊!”她竟然上前一步,想要掀开作业本看个究竟。
母亲突然挡在桌前,语气出奇地强硬:“刘家媳妇,多谢你关心了。就是灯芯长了点,没什么大事。”
但刘家媳妇显然不打算罢休:“我明明看见...”
“看见什么?”父亲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家德文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有什么问题吗?”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刘家媳妇要是没事,就请回吧。夜深了,影响不好。”
刘家媳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镇住了,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说:“我也是好心...万一真是禁书,可是要连累全院人的...”她边说边退出门外,目光却像钩子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
门一关上,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父亲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德文遮遮掩掩的作业本上:“拿出来。”
德文的手在发抖。他慢慢移开作业本,露出那本《古文观止》。虽然封面是《红旗》杂志,但内页的竖排繁体字和古雅的版式,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当代出版物。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抓过书,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哪来的?”
查德文垂下头,不敢回答。
母亲急得首搓手:“老查,先别问这个了,想想怎么办吧!刘家媳妇那张嘴...”
话音未落,院子里己经传来了刘家媳妇尖利的嗓音:“赵大妈!赵大妈!您可得管管啊,院里有人看禁书呢!”
接着是赵大妈困倦而不耐烦的回应:“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什么禁书不禁书的...”
父亲当机立断,迅速将书塞进灶膛的柴火堆里,压低声音对查德文说:“不管谁问,就说是在学习社论!记住没有?”
查德文机械地点头,脑子一片空白。
敲门声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父亲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赵大妈披着外衣站在门口,身后是得意洋洋的刘家媳妇,还有几个被吵醒的邻居。
“老查,怎么回事?”赵大妈皱着眉头,“刘家媳妇说德文看禁书?”
父亲镇定地回答:“误会了。孩子学习社论,灯芯太长冒了烟,刘家媳妇看错了。”
刘家媳妇尖声道:“我明明看见是竖排的字!还是繁体!”
这时,母亲突然插话,语气出奇地冷静:“刘家媳妇,你站门口那么远,能看清是竖排还是横排?莫非你有透视眼?”
这话让刘家媳妇一时语塞。赵大妈疑惑地看了看双方。
孙家媳妇也披衣出来,打着哈欠说:“大半夜的为这点事吵,明天还要上班呢!刘家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查德文惊讶地发现,孙家媳妇竟然在帮自己家说话。要知道,前几天她还为煤池的事和周家吵得不可开交。
刘家媳妇见势不妙,突然改变策略,带着哭腔说:“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啊!这要是真有人看禁书,咱们院今年的‘五好大院’评比就泡汤了!还要连累大家挨批评...”
这话戳中了赵大妈的要害。她脸色严肃起来:“老查,不是我不信你,但这事关全院荣誉,得弄个明白。”她转向德文,“德文,你把看的书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查德文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父亲沉默片刻,突然说:“赵大姐,孩子看的就是普通学习材料。刘家媳妇要是坚持有禁书,那就请街道派人来查吧。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要是查不出来,这诬告的罪名,可不是小事。”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刘家媳妇也迟疑起来——她确实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插了进来:“我看见了。”
众人转头,发现是顾老先生不知何时站在南屋门口。老人披着外衣,声音不大却清晰:“德文看的是《红旗》杂志。我路过时瞥见的,刘家媳妇可能角度不好,看错了。”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让查德文目瞪口呆。更让他惊讶的是,西厢房的周老师也推门出来,扶了扶眼镜说:“是啊,老刘家的,夜深眼花的,看错也是常有的。何必大惊小怪呢?”
就连一向明哲保身的孙家也嘟囔着:“一点小事闹得鸡犬不宁...”
刘家媳妇彻底孤立了。她恨恨地瞪了顾老先生一眼,嘟囔着“老糊涂”,悻悻地回屋了。
人群散去后,查德文一家回到屋里,相对无言。灶膛里的书安然无恙,但危机远未解除。
母亲突然低声啜泣起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看本书都像做贼...”
父亲烦躁地摆手:“哭什么!还没到哭的时候!”但他颤抖的手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查德文终于鼓起勇气:“书是顾爷爷借我的...”
“闭嘴!”父亲厉声打断,“从今天起,不许再碰那些东西!听见没有?”
夜深了,他却无法入睡。他悄悄起身,透过窗缝向外看,发现父亲独自站在院里,仰望着星空,背影显得格外苍老。
突然,南屋的门轻轻开了。顾老先生走出来,与父亲低声交谈了几句。查德文听不清内容,但看见父亲摇了摇头,顾老先生叹了口气,拍拍父亲的肩膀。
回到床上,他想起刚才的一幕:刘家媳妇的咄咄逼人,赵大妈的犹豫,孙家意外的声援,顾老和周老师的挺身而出...在这危机时刻,人性的善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的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有的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但也有的人,冒着风险伸出援手。
第二天清晨,查德文发现灶膛里的书不见了。他惊慌地西处寻找,却看见父亲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露水。
“爸,书...”
“处理了。”父亲简短地回答,眼里布满血丝。
后来查德文才知道,父亲连夜将书埋在了老槐树下——那个孙奶奶说过可能埋着家族秘密的地方。
风波看似平息,但裂痕己经产生。接下来的几天,刘家媳妇见到德文一家就扭过头去,脸上带着明显的怨恨。院里的人明显分成了两派,虽然表面依旧客气,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己经产生。
最让查德文心痛的是,顾老先生明显疏远了他。偶尔在院里相遇,老人也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保护自己。
一周后的傍晚,街道突然来人进行“卫生检查”。他们格外仔细地查看了每家的书架和抽屉,虽然最终什么都没发现,但那明显的搜查意图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查德文站在院子里,看着检查人员离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明白,这场风波远未结束。就像埋下一颗种子,迟早会发芽。而当他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可能会撕裂整个院子的平静。
夜幕降临,德文仰望星空,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知识的代价如此沉重,人性的边界如此模糊。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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