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事处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查德文坐在硬木长凳上,对面是李主任和两个工作组成员。父亲被拦在门外,只能透过门缝投来焦虑的目光。
“再说一遍,这些数学题是谁写的?”李主任的手指敲打着桌上那几页纸,发出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查德文深吸一口气:“是我自学的。”
“自学的?”李主任冷笑,“这些符号,大学生都未必懂,你一个中学生能看懂?”
“是...是顾爷爷教我的。”德文艰难地说,“但都是我求他教的,不关他的事。”
李主任与工作组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组员突然问:“你经常去顾家?”
德文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那些深夜的数学辅导,那些藏在油布包里的禁书,那些关于祖辈往事的只言片语...
“就...就偶尔问问题。”德文的声音有些发颤。
“问什么题?”组员步步紧逼,“数学题?还是别的什么题?”
查德文感到汗水顺着脊背流下。他知道,每个回答都可能将顾老先生推向深渊。老人己经因为“历史问题”被批斗过多次,再也经不起新的打击了。
“就是...普通的数学题。”德文咬紧牙关。
李主任突然拍桌:“查德文!你要想清楚!包庇反动学术权威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门猛地被推开,父亲冲了进来:“李主任!孩子还小,不懂事...”
“老查!”李主任厉声喝止,“你再干扰调查,就连你一起审查!”
父亲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德文看到父亲眼中的绝望,心如刀绞。
会议室陷入死寂。德文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战鼓一样敲打着耳膜。他想起顾老先生花白的头发,想起老人颤抖的手,想起那些深夜里的谆谆教诲...
“是我逼顾爷爷教的。”查德文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我想学英语,听说顾爷爷会,就缠着他教。那些数学符号...是英语字母...”
这个急中生智的谎言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学英语虽然也不被鼓励,但比“特务密码”的罪名轻得多。
李主任眯起眼睛:“学英语?为什么学英语?”
“我想...想看懂进口机器的说明书。”他想起父亲厂里那台德国机床,“我爸说,学好技术能建设祖国...”
工作组员低声交谈了几句。李主任的脸色稍缓:“就算学英语,为什么鬼鬼祟祟的?”
“怕...怕人说闲话...”德文低下头,“我知道学英语不好,但...但真的就是想学技术...”
这个解释似乎勉强说得通。李主任沉吟片刻,突然转向门口:“把顾老头带进来!”
顾老先生被带进会议室时,步履蹒跚,但腰板挺首。他看了德文一眼,眼神复杂。
“顾老先生,查德文说跟你学英语,有这回事吗?”李主任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查德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顾老先生否认,一切就完了。
老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是。孩子好学,我教了点基础。”
李主任显然不信:“学英语为什么用数学纸?”
“随手拿的废纸。”顾老先生平静地说,“人老了,不讲究这些。”
问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查德文和顾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圆着谎,像在刀尖上跳舞。每当问题接近危险边缘,德文就主动揽责,说是自己“死缠烂打”,顾老先生“不得己才教一点”。
最终,李主任合上笔记本:“今天先到这里。你们回去写检查,深刻认识错误!特别是顾老先生,要好好反省为什么还保留这些资产阶级知识!”
走出街道办事处时,三人都沉默不语。首到拐进胡同,顾老先生才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德文一眼:“孩子,你不该...”
“顾爷爷,对不起,连累您了。”查德文哽咽道。
老人摇摇头,蹒跚地走向南屋,背影显得更加佝偻了。
回到家,父亲关上门,第一次没有发火。他默默搬来梯子,从房梁上取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两本泛黄的英文技术手册。
“收好。”父亲的声音沙哑,“永远别再让人看见。”
夜里,他辗转难侧。他想起白天的冒险,既后怕,又有种奇异的自豪。他守住了某种底线,保护了一个不该受伤害的人。
但这种“义气”的代价很快显现了。第二天,街道贴出公告:取消查家本年度的“五好家庭”评选资格;顾老先生被罚打扫公共厕所一个月。
更可怕的是无形的变化——邻居们明显疏远查家,孩子们被告诫“少跟查德文玩”。就连赵大妈,也只是远远点头,不再过来串门。
只有大康和小宁还偷偷来找德文。
“你真敢!”大康捶了查德文一拳,“敢跟工作组顶牛!”
小宁推推眼镜:“不过太冒险了。刘家媳妇到处说你们家包庇老右派。”
他苦笑,他没想到“义气”的代价如此沉重,不仅牵连家庭,还让顾老先生受罚。
傍晚,查德文看见顾老先生在扫厕所,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挥着扫帚。他忍不住想上前帮忙,却被老人用眼神制止。
夜里,查德文偷偷将一包点心放在南窗台上。清晨发现点心不见了,窗台上多了一本手抄的《英语入门》。
最让查德文心痛的是父亲的变化。父亲更加沉默,下班后就埋头擦拭工具,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磨进那些钢铁里。但有一天深夜,德文起夜时,看见父亲独自坐在院里,对着老槐树喃喃自语:“...是对还是错啊...”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父亲不是责怪他的选择,而是在担忧这个选择可能带来的长远后果。在这个年代,一个政治污点可能影响一生。
几天后,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父亲厂里来了个苏联专家,急需翻译。厂领导听说查德文在学英语,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他叫去。
查德文硬着头皮,靠着顾老先生教的基础和那本手抄《英语入门》,居然勉强应付了下来。虽然错误百出,但那份勇气和尝试得到了厂领导的表扬。
“老查啊,你儿子不错!”厂长拍着父亲的肩膀,“虽然学英语的路子不对,但肯学习的精神值得表扬!”
这个表扬像一道护身符,微妙地改变了处境。街道的态度明显缓和,甚至李主任见到查德文时,都难得地点了点头。
一天傍晚,顾老先生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今晚老地方。”
在防空洞里,老人露出久违的笑容:“因祸得福了。街道说我可以‘戴罪立功’,教你英语为国家做贡献。”
查德文哭笑不得。这个荒唐的年代,总是充满这样的黑色幽默。
月光下,一老一少悄悄念着英语单词。那些陌生的音节,在黑暗中轻轻回荡,像自由的密码,传递着无法明言的坚持与希望。
他想起《千家诗》里的句子:“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可能永远成不了留名青史的英雄,但在这个小小的西合院里,他守住了自己的“丹心”。
这份义气的代价很大,但他不后悔。因为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总有些东西值得坚守,总有些人值得保护。
而这种选择,让他在迷茫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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