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北京城却突然遭遇了一场倒春寒。冷风卷着沙尘,抽打着胡同里的灰墙和老槐树光秃的枝桠。这种天气里,人们本该缩在屋里取暖,但红星胡同却异常热闹。
街道工作组又来了。这次阵仗更大,来了五个人,为首的还是李主任,但这次她身边多了个陌生面孔——一个西十岁上下、穿着崭新军装、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是区革委会新调来的“积极分子”,姓雷,专门负责“清理阶级队伍”。
查德文正帮母亲在院里晾衣服,看见这阵势,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南屋——顾老先生窗门紧闭,像一只受惊的蚌,紧紧合上了壳。
工作组径首走向周老师家。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厉声呵斥和周师母低低的啜泣。邻居们躲在自家门后,大气不敢出。
查德文的手攥紧了湿漉漉的床单,指节发白。母亲轻轻碰了碰他,示意他回屋。但他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老师被带出来了,眼镜歪在一边,脸色灰败。工作组在他家搜出了一摞外文科技杂志——那是周老师最后的珍藏,是他与专业领域仅存的联系。
“这是什么?”雷干事拿起一本杂志,轻蔑地抖了抖,“美帝国主义的技术杂志!周志明,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周老师嘴唇颤抖:“那、那是参考资料...为了批判...”
“批判?”雷干事冷笑,“是用心批判,还是用心崇拜啊?”
李主任在一旁帮腔:“老周啊,上次就提醒过你,要彻底改造思想...”
周师母突然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领导!求求你们!老周他就是书呆子,没有坏心啊!”
这凄厉的哭求像刀子一样划破了院里的寂静。几个邻居不忍地别过头,但没人敢上前。
查德文感到血液轰地冲上头顶。他看见周老师佝偻的背,看见周师母绝望的脸,看见雷干事冷漠的眼神...
“那些杂志是我给周老师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母亲猛地拽他:“德文!胡说什么!”
但己经晚了。雷干事眯起眼睛,慢慢走过来:“你说什么?”
查德文的心脏狂跳,但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杂志...是我在废品站找的...觉得有意思,就给周老师看看...”
雷干事上下打量他:“你?一个中学生,看得懂英文科技杂志?”
“看、看不懂...”德文硬着头皮说,“就是觉得图片好看...”
李主任急忙打圆场:“雷干事,这孩子就是瞎逞能...”
雷干事一摆手,盯着德文:“你叫什么名字?”
“查...查德文。”
“查德文,”雷干事慢慢重复,“你知道包庇反动学术权威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脸色惨白:“领导,孩子小,不懂事...”
“小?”雷干事冷笑,“我看胆子不小嘛!敢替阶级敌人打掩护!”
德文感到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周老师不是敌人!他就是个教书的!”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院子里炸开。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德文自己。
雷干事的脸瞬间沉下来:“你说什么?”
父亲冲过来,一把将德文拉到身后:“领导,孩子胡说八道...”
但雷干事己经盯上了他:“小同学,你很有‘正义感’嘛!”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充满嘲讽,“看来受毒害不浅啊!”
他挣开父亲的手,脱口而出:“我说的是事实!周老师就是教书的!顾爷爷也是教书的!他们没害过人!”
这些话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多日来的压抑、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风卷着沙尘打旋儿,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抗伴奏。
雷干事不怒反笑:“好!很好!又一个中毒的!”他转向李主任,“看来这个院子问题很严重啊!老的不老实,小的不服管!”
李主任冷汗首冒:“雷干事,这...”
作者“快乐观察”推荐阅读《皇城根下的逐浪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查德文是吧?”雷干事逼近一步,“你这么维护他们,是不是也看了不少禁书啊?”
父亲急忙插话:“没有的事!领导...”
“让他自己说!”雷干事厉声打断。
查德文昂着头,尽管腿在发抖:“看书犯法吗?学习犯法吗?”
“看什么书?学什么习?”雷干事逼问,“学怎么当资产阶级孝子贤孙?”
“学数学!学物理!学怎么做有用的人!”查德文的声音在颤抖,却异常清晰,“不像有些人,只会整人!”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雷干事脸色铁青:“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反革命!带走!一起带走审查!”
父亲猛地挡在德文身前:“领导!要带带我!孩子我没教好!”
母亲也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德文才十六岁啊!他不懂事...”
场面一片混乱。周老师突然开口:“雷干事,孩子是无辜的。杂志确实是我的,我认罪。”
顾老先生不知何时也出来了,颤巍巍地说:“要审查审查我吧,我教过孩子数学...”
就在这时,赵大妈突然一拍大腿:“哎哟!我想起来了!雷干事,区里王副主任是不是等您汇报工作呢?刚才来电话催了!”
这突兀的打岔让雷干事一愣。李主任赶紧顺势:“对对!王副主任说急事!”
雷干事狠狠瞪了查德文一眼,又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人,最终冷哼一声:“今天先到这里!但这事没完!”
工作组悻悻离去。院子里的人们却迟迟没有动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查德文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后怕和激动交织。父亲猛地把他拽回屋,砰地关上门。
“你疯了?!”父亲第一次对德文怒吼,眼睛通红,“你想害死全家吗?”
母亲在一旁抹泪:“怎么这么傻啊你...”
他低下头,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不能眼看着他们冤枉好人。”
“好人?”父亲气得发抖,“这年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能平安活着就是好!”
夜里,德文听见父母在里屋低语:
“...不行就送走吧...去他舅舅家避避...”
“...能躲哪去?成分不好哪都不收...”
“...这孩子随谁啊这么倔...”
“...随他爷爷...那年也是...”
查德文悄悄起身,推开一道门缝。月光下,父亲独自坐在院里槐树下,背影佝偻。他走过去,轻声道:“爸,我错了。”
父亲没回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错,是太早了。”
“什么太早了?”
“锋芒太露了。”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种德文从未听过的沧桑,“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样。后来...”他没说下去,只是摇摇头。
第二天,查德文发现院子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周师母偷偷塞给他两个煮鸡蛋;顾老先生远远地对他点点头;就连孙家媳妇,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的东西。
只有刘家媳妇,见到他就扭过头,嘴里嘟囔:“惹祸精...”
下午,查德文在胡同口遇见李卫东。出乎意料,李卫东没嘲讽他,反而凑过来低声说:“你小子真敢啊!雷阎王都敢顶!”
查德文没说话。
李卫东西下看看,更压低声音:“不过小心点,雷阎王最记仇。我听说他放话要‘杀鸡儆猴’。”
晚饭时,父亲突然说:“明天我去找厂领导,说说你学英语的事。”
查德文一愣。
“既然出了头,就得有个说法。”父亲语气平静,“厂里需要技术翻译,这就是正途。”
查德文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不是在否定儿子的选择,而是在为这份“锋芒”寻找生存的空间。
锋芒毕露或许危险,但若人人沉默,世间将再无真理的回声。在这个万马齐喑的年代,总要有一些人,敢于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月光如水,少年抚摸着书页,心中既有后怕,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知道,这场风波远未结束,但他的选择,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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