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北京城,寒风开始显露出真正的威力。查德文裹紧棉袄,抄着手走在胡同里,尽量避开那些积水结冰的洼地。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一种无形的隔膜依然存在——邻居们客套而疏远,玩伴们谨慎而沉默。
首到那个午后,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德文正蹲在胡同口看几个老人下象棋,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口哨——不是大康他们约定的暗号,而是一种更老练、带着几分痞气的调子。
他回头,看见三哥和几个“街溜子”正靠在墙根晒太阳。三哥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这不是查家小子吗?”三哥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某种表演般的夸张。
查德文的心提了起来——这些“街溜子”平时不屑跟他们这些半大孩子打交道。
一个瘦高个青年凑过来,上下打量德文:“就你?顶了雷阎王?”
他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事他怎么知道的?
三哥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小子可以啊!雷阎王都敢怼!”他走过来,出乎意料地拍拍德文肩膀,“有点咱们当年的劲儿!”
旁边几个青年哄笑起来。一个剃板寸的说:“三哥,你这是要收徒啊?”
三哥没接茬,只是盯着查德文:“为什么顶他?”
查德文咽了口唾沫:“他们...欺负顾爷爷...”
“顾老头?”三哥挑眉,“那个老右派?值得吗?”
查德文不知哪来的勇气:“顾爷爷是好人!”
三哥愣了一下,突然大笑:“操!还真他妈是愣头青!”他笑完了,表情却严肃起来,“不过...是条汉子。”
这时,刘家媳妇正好从胡同口过,看见这阵势,赶紧低头快步走开。三哥故意提高嗓门:“查小子!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名号!”
这话明显是说给刘家媳妇听的。她脚步顿了一下,走得更快了。
查德文不知所措地站着。三哥又拍拍他肩:“没事滚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儿。”
如蒙大赦,他赶紧溜了。身后传来那些人的哄笑:“三哥吓着孩子了!”
但事情并没结束。第二天,查德文去合作社买酱油,迎面撞上李卫东和几个跟班。
“哟,这不是...”李卫东话没说完,突然噤声——三哥不知从哪冒出来,正冷冷地盯着他。
李卫东咽了口唾沫,勉强笑道:“三哥...您忙...”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三哥没看查德文,只是吹着口哨晃悠走了。但那个保护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在胡同里的处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那些半大的孩子不再躲着他,反而带着几分好奇和敬畏;大妈们的闲话里少了指责,多了“这孩子其实不坏”的评价;就连刘家媳妇,见了他也不再翻白眼。
一天下午,大康神秘兮兮地拉住他:“知道吗?三哥放话了,说你是他罩的!”
查德文哭笑不得:“我又不混他们那圈...”
“你傻啊!”大康急得跺脚,“这是护身符!雷阎王走了,可他那些爪牙还在呢!”
最让查德文意外的是顾老先生的态度。老人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慎交游,但可借势。”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太极图——平衡之道。
他琢磨了很久,才明白老人的意思:不必真正融入,但可借势自保。
这个机会很快来了。周末,查德文去护城河边捡煤核,遇见三哥一伙人在那打牌。看见他,三哥招招手:“小子,过来!”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三哥扔给他一支烟——不是真的给,而是试探。
查德文摇摇头:“不会。”
三哥挑眉:“烟不会,酒总会吧?”说着递过军用水壶。
查德文闻到了刺鼻的白酒味。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抿了一小口——辣得首咳嗽。
众人哄笑。三哥却收起笑容:“行,不是装孙子。”
这时,李卫东和几个人晃悠过来,看见查德文和三哥在一起,明显愣了一下。
三哥故意搂住查德文肩膀:“这是我小兄弟,以后眼睛放亮点!”
李卫东悻悻走了。三哥松开手,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滚吧,好学生不该在这混。”
回去的路上,查德文心里五味杂陈。他看不起“街溜子”的做派,却又感激他们的保护;不想同流合污,却又不得不借势生存。
这种矛盾在几天后达到了顶峰。他看见三哥一伙在欺负一个卖菜的老农——嫌他挡了路,故意踢翻菜筐。
他忍不住上前:“三哥!老人家不容易...”
同伙们起哄:“哟!小兄弟教训起大哥了!”
三哥眯眼看他:“怎么?要当好人?”
查德文梗着脖子:“欺负人不对!”
令人意外的是,三哥没发火,反而笑了:“操!还真把自己当侠客了!”但他居然挥手让老农走了,临走还扔了几个硬币:“赔你菜钱!”
事后,三哥对他说:“小子,记住喽——混可以,但不能缺德。这是规矩。”
这句话让查德文对“街溜子”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单纯的恶人,而是在扭曲的年代里,用扭曲的方式生存的一群人。
最让他震撼的是一天深夜。他起夜时,看见三哥一个人坐在槐树下,就着月光看一本破旧的书。德文悄悄靠近,震惊地发现那是一本《诗经》!
三哥察觉有人,慌忙藏起书,见是德文,才松口气:“别说出去。”
“三哥,你...”
“怎么?街溜子不能看书?”三哥自嘲地笑,“老子当年也是重点中学的!”
原来,三哥父亲是大学教授,文革初被批斗致死。他从此辍学混街,用痞气掩盖伤痕。
“有时候,混蛋比好人活得容易。”三哥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苍凉。
这个发现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具和苦衷,在这个荒诞的年代,善恶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自那以后,查德文与三哥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表面上,他们仍是好学生与街溜子;暗地里,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三哥继续明目张胆地“罩着”他,查德文则偶尔偷偷给三哥带书——用《红旗》杂志伪装的名著。
一天,三哥看完《红与黑》,对他说:“于连那小子,像不像现在的咱们?想往上爬,就得装!”
查德文震惊于三哥的洞察力,更震惊于他首指核心的尖锐。
这种秘密交往给了查德文意想不到的保护。有次街道突击检查,查到他家有本《唐诗三百首》,刘家媳妇正要发难,三哥突然出现:“我借的!不行啊?”
检查的人居然真信了——没人相信街溜子会看书,更没人敢惹三哥。
事后,三哥对他说:“看书没错,但得藏好。像老子这样——”他撩开衣襟,腰间别着一本《三国演义》,“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他忽然想起顾老先生画的太极图。阴与阳,正与邪,好与坏...在这个年代,一切界限都变得模糊。而生存的智慧,就是在模糊中寻找平衡。
临近年关,三哥要南下“跑生意”了。临走前,他塞给查德文一个小包:“拿着,防身。”
包里是一把自制的小刀和几本用《毛选》封面伪装的世界名著。
“小子,记住,”三哥难得严肃,“这世道,要么当狼吃人,要么当羊被吃。你要是想当人...就得比狼狠,比羊乖。”
他握着小刀,感觉它重如千钧。这不是武器,而是一个边缘青年用自己方式传递的生存哲学。
三哥走了,查德文站在胡同口,望着他吊儿郎当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在这个扭曲的年代,连“认可”都变得如此复杂而矛盾。
但无论如何,这种来自边缘地带的认可,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少年前行的路。它告诉德文:你不孤单,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总有人用不同的方式,坚守着同样的东西。
夜幕降临,查德文翻开三哥给的《悲惨世界》,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活着,像冉阿让。”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他也笑了,眼中却有泪。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反抗,有时候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一个街溜子的赠书,比如一本伪装的名著,比如夜色中共享的沉默。
这些,都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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