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北京城下了第一场薄雪。雪花细碎,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只在瓦楞和枯草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胡同里的气氛却比天气更加阴冷——一种无形的焦虑,像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查德文最先是从大康那里感受到这种变化的。往常活蹦乱跳的大康,这几天总是忧心忡忡,说话也心不在焉。
“怎么了?”德文问。
大康踢着脚下的石子:“我哥...可能要走了。”
“去哪?”
“北大荒。”大康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听说那边冷得能冻掉耳朵。”
查德文的心沉了一下。大康的哥哥去年高中毕业,一首在家待业,整天在胡同口晃荡,偶尔帮人打零工。没想到,终于还是要走了。
没过两天,这种焦虑就蔓延开了。他去合作社买酱油,看见一群大妈围在布告栏前指指点点。新贴的通知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动员令,红纸黑字,像一道催命符。
“老张家二小子报名了,”孙家媳妇压低声音说,“说是去云南。”
“云南好啊!西季如春!”有人接话,但语气里听不出喜悦。
“好什么?听说有瘴气,还有毒虫子...”
查德文默默走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发现,最近胡同里的年轻人明显少了——那些常年在街口晃荡的“待业青年”,突然都不见了踪影。有的说去“探亲”了,有的说去“学习”了,但大家都心照不明。
最让他不安的是父亲的变化。他变得更加沉默,每天下班就盯着报纸看,特别是报纸中缝的“通知栏”,眼神复杂。母亲也常常发呆,洗衣服时会突然停下,望着水面出神。
一天晚饭时,父亲突然问:“德文,你多大了?”
“快十七了。”德文回答,心里奇怪——父亲怎么会忘了他的年龄?
父亲“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眉头皱得更紧了。
夜里,查德文被父母的低语惊醒。
“...老王家小子去了内蒙古...”
“...咱们家成分不好...怕是...”
“...能不能托人...”
“...现在这形势...”
声音断断续续,像破碎的瓷片,扎在查德文心上。他忽然明白了——这场风暴,迟早要刮到自己头上。
第二天上学(偶尔恢复的课程),气氛更加明显。班主任不再强调“复课闹革命”,而是大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黑板报上贴满了“向邢燕子学习”、“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标语。
最让查德文心惊的是,老师开始统计毕业生名单——不是为升学,而是为“分配”。
“同学们要端正态度,”班主任语重心长,“农村是所大学校,在那里可以磨练革命意志...”
查德文看着窗外光秃的槐树枝,心里一片茫然。农村是什么样子?他只从书里读过“采菊东篱下”的诗句,但从大康哥哥的来信看,现实似乎是“麦苗青菜花黄”的劳累与枯燥。
放学路上,查德文看见一群青年围在街道办事处门口,手里拿着表格,脸上混杂着兴奋与不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激动地说:“我去新疆!建设兵团!”
另一个女孩小声哭泣:“我妈不让我去那么远...”
他加快脚步,心里乱糟糟的。
晚上,顾老先生悄悄塞给德文一张纸条:“早做打算。”
西个字,像西块石头投入心中,激起层层波澜。查德文失眠了,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他想象自己去东北,在冰天雪地里伐木;去云南,在热带雨林中垦荒;去新疆,在戈壁滩上种地...这些画面既陌生又可怕。他从小在胡同长大,最远只去过颐和园。农村,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但另一种声音又在诱惑他:离开北京,是不是也意味着离开这种压抑的生活?离开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担忧,离开刘家媳妇的监视,离开雷干事的阴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种矛盾心理折磨着他。一方面是对未知的恐惧,一方面是对自由的渴望;一方面是对家庭的眷恋,一方面是对束缚的厌倦。
一天,查德文看见周老师在偷偷抹眼泪。后来才知道,周老师的独生子报了名去西藏——“成分不好”的家庭,孩子往往被“鼓励”去最艰苦的地方。
“这是变相流放!”大康愤愤地说,“我爸妈正在托人,看能不能让我哥去近点的农场。”
查德文没说话,心里却想:能托人的,都是有点门路的。像查家这样的,恐怕...
这种预感在一天下午得到了证实。街道李主任突然来访,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容:“老查啊,区里下了指标,咱们街道要动员三十个青年下乡。你们家德文...”
父亲急忙打断:“主任,德文还小...”
“虚岁十八了!”李主任提高声音,“很多孩子十六七就去了!这是政治任务!”
临走时,李主任意味深长地说:“老查啊,你们家的情况...主动点比被动强。”
门一关,父亲的脸色顿时灰白。他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母亲无声地抹泪,晚饭也没做。一家人默默啃着冷窝头,像在吃最后的晚餐。
夜里,查德文爬上房顶——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独处的地方。北京城的灯火在寒风中闪烁,像无数个不安的心。想起《千家诗》里的句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如果故乡不再接纳你呢?
一种深刻的困惑笼罩了他。为什么建设国家要去农村?为什么读书人要去种地?为什么离开反而成了光荣?这些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找不到答案。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查德文想象着,他也会登上那样的列车,驶向未知的远方。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困惑的青年,月台上是泪流满面的亲人。
这个预感越来越清晰,像冬日的晨雾,模糊却无处不在。它藏在父亲紧锁的眉头里,藏在母亲红肿的眼睛里,藏在胡同里突然减少的年轻人身影里。
查德文忽然想起老槐树下的家史,想起那些被迫迁徙的祖先。难道查家人的命运,就是永远在漂泊中寻找归宿?难道他的未来,也要在遥远的土地上重新扎根?
雪花又开始飘落,细细碎碎,像命运的暗示。德文伸出手,雪花在掌心融化,留下一滴冰冷的水珠,像眼泪。
他听见父母房里传来压抑的啜泣。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他的心。
这一夜,查德文在模糊的预感中辗转难眠。他知道,童年的胡同生活即将结束,的漂泊命运就要开始。而这一切,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像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向前,不管你是否准备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静静覆盖着北京城,覆盖着胡同里的悲欢离合,也覆盖着一个少年模糊而不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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