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刚过,北京城就迎来了一场真正的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胡同、屋顶和老槐树染成了素白。但这银装素裹的美景,却掩不住一种日益浓郁的离愁。
第一个走的是胡同东头老张家的二小子张建军。通知下来得突然——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天后报到。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胡同。查德文记得建军哥——那个总在胡同口踢毽子、能把毽子踢出花样的高个子青年,去年高中毕业后就在家待业,常带着他们一帮半大孩子玩。
欢送会就在街道居委会门口举行。红纸糊的标语牌上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墨汁被雪水晕开,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查德文挤在人群里,看见建军哥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街道干部们轮流讲话,声音通过破喇叭传出,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学习邢燕子精神...”
“...广阔天地炼红心...”
“...做社会主义新农民...”
每讲完一段,就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多是干部家属和积极分子。普通居民们沉默地站着,脸上是复杂难言的表情。
建军哥的父母站在最前面,努力笑着,但眼圈通红。张妈妈不时抬手擦眼睛,张爸爸则一首挺首腰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轮到建军哥发言了。他掏出皱巴巴的讲稿,声音发抖:“感谢...组织培养...我一定...好好干...”话没说完,就哽咽了。
突然,一个年轻女孩冲出人群——是建军哥的对象小娟。她塞给建军哥一双毛线手套,扭头就跑,哭声被风雪吞没。
场面一时尴尬。李主任赶紧打圆场:“革命青年志在西方!不要儿女情长!”但人群中的叹息声更重了。
最后是赠礼环节。街道送了一本《毛选》、一顶棉帽和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字。
雪越下越大,欢送会草草结束。人们默默散去,红纸标语在风雪中耷拉下来,像溃败的旗帜。
查德文看见建军哥一家往回走。张妈妈终于忍不住,靠在儿子肩上痛哭;张爸爸仰头看天,任雪花落在脸上;建军哥则死死抱着那个搪瓷缸子。
回到院里,气氛更加压抑。赵大妈破天荒地没吆喝扫雪,只是默默清理门前积雪,动作缓慢得像老了十岁。
傍晚,查德文听见张家传来哭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鸟鸣。他扒在窗缝看,见建军哥正在院里练劈柴——动作生疏而笨拙,斧头好几次差点砍到脚。
“练这干啥?”张妈妈带着哭腔问。
“妈,那边...都得自己干...”建军哥的声音嘶哑。
夜里,查德文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悄悄起身,看见张家窗口还亮着灯。建军哥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一件件整理行李——叠衣服,包干粮,塞针线...最后,他拿起那双毛线手套,贴在心口站了很久。
第二天,送行的人挤满了胡同口。兵团来接人的卡车停在路边,车帮上贴着“奔赴北大荒”的标语。
真正的告别开始了。张妈妈死死拉着儿子的手,哭得站不稳;张爸爸默默往儿子兜里塞钱,被推回来又塞进去;小娟远远站着,眼睛肿得像桃子。
最让人心酸的是建军哥的奶奶。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追出来,塞给孙子一个热鸡蛋:“建娃,饿了好歹有口吃的...”鸡蛋从颤抖的手里掉进雪地,老人顿时老泪纵横。
上车时间到了。建军哥突然跪下,冲父母磕了个头:“爹,妈,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爬上卡车。
卡车发动时,突然有人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初只有几个人唱,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仿佛要用歌声压住哭声。
查德文看见,许多人在唱歌时泪流满面。赵大妈一边唱一边抹泪;孙家媳妇把脸埋在围巾里;连一向泼辣的刘家媳妇,都红着眼圈。
卡车缓缓开动。建军哥站在车斗里,胸前的大红花在白雪中格外刺眼。他努力笑着挥手,皇城根下的逐浪者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皇城根下的逐浪者最新章节随便看!但眼泪却不断滚落。
突然,他猛地扯下红花,扔向人群——那朵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雪地上,像一滴血。
卡车远去,留下空荡荡的胡同和一群失魂落魄的人。张妈妈瘫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张爸爸仰天长叹,脊梁彻底弯了;小娟捂着嘴跑开,背影颤抖。
雪继续下着,渐渐覆盖了车辙和脚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回到院里,查德文看见父亲站在槐树下,仰头望着光秃的枝桠。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却浑然不觉。
“爸...”他轻声唤道。
父亲缓缓转头,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哀伤:“你建军哥...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建军哥扯下红花的画面,那决绝的姿态,像一种无声的反抗。
更让他不安的是后来的消息:几天后,有传言说建军哥那辆车上有个人半路跳车跑了,被抓回去狠狠批斗;还有人说,北大荒那边来信,说冬天能冻掉耳朵,夏天蚊子大得像苍蝇。
这些传言像阴云,笼罩在每一个适龄青年心头。大康更加焦虑——他哥的名单也下来了,去云南农场。
“听说那边有瘴气,还会得疟疾...”大康声音发抖,“我妈连夜缝蚊帐,说能防蚊子...”
查德文发现,胡同里的年轻人开始悄悄“找门路”。有的托关系开病历,有的急忙相亲结婚,有的甚至故意弄伤自己——所有这一切,只为了留下。
但大多数人别无选择。像查家这样“成分不好”的家庭,更是首当其冲。查德文听见父母深夜的低语:
“...老李说可以托人...”
“...拿什么托?钱呢?礼呢?”
“...把缝纫机卖了吧...”
“...那是你的嫁妆...”
查德文的心像被针扎。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家庭的无力与艰难。
离别的场面一次次重演。每个走的青年都戴着大红花,每个家庭都强颜欢笑,每个结局都是泪洒长街。查德文渐渐从悲伤变得麻木,又从麻木变得恐惧,就轮到他了。
一个深夜,他被隐约的哭声惊醒。他悄悄起身,看见顾老先生独自站在南屋门口,望着满天繁星无声落泪。小薇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披上外衣。
查德文忽然明白,老人哭的不只是眼前的离别,更是所有被迫流离的命运——从祖辈的荣光到孙辈的放逐,历史仿佛一个循环,无情地碾压着渺小的个人。
雪化了又下,像不肯愈合的伤口。胡同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院子越来越静,连孩子们的打闹声都稀疏了——大人们不许他们“打扰叔叔阿姨休息”。
查德文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个留下的人:周老师依然低头走路,但脚步更加匆忙;赵大妈依旧吆喝,但声音少了底气;甚至刘家媳妇,都收敛了许多,不再天天打小报告。
恐惧像传染病,无声地蔓延。每个人都在计算着自己的命运,衡量着关系的远近,评估着风险的大小。友谊、亲情、邻里情,都在现实的重压下变形。
只有那棵老槐树,依然挺立在院中,默默记录着一切。它的年轮里,又添了一圈新的故事——关于离别,关于眼泪,关于这个特殊年代里普通人的悲欢。
他常常抚摸槐树粗糙的树皮,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他想起奶奶说过,这棵树经历过八国联军,见证过军阀混战,躲过了日本人的战火,如今又要目送新一代的远行。
“槐树啊槐树,”查德文在心里默问,“你记得所有离开的人吗?他们会回来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呜咽,像无数远行者的叹息。
第一批离去的人,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及每个角落。而查德文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大的浪潮,还在后面。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看着前方迷雾重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重量。
那种重量,不是一个少年能承受的,却必须承受。
(http://www.220book.com/book/MU2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