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后的北京城，天气干冷得像一块冰。寒风卷着尘土，抽打着胡同里光秃的槐树枝，发出呜呜的哀鸣。但比天气更冷的，是查德文的心。
张建军离开己经一周了。胡同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一种无形的空缺感弥漫在空气中。那个总在胡同口踢毽子的身影不见了，那个带着孩子们爬城墙的嗓音消失了，那个偷偷给他看《水浒传》的手再也不会出现了。
查德文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上山下乡”不是报纸上的口号，不是广播里的号召，而是一张具体而残酷的车票，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一个撕心裂肺的别离。
这种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少年人的天真。他开始失眠，夜里睁着眼，听风刮过屋檐，仿佛能听见远方北大荒的呼啸。
一天午后，查德文路过张家院子。门虚掩着，他瞥见张妈妈独自坐在炕上，手里着建军哥的旧棉袄，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那画面像一根针，刺痛了德文的心。
更让他震撼的是遇见小娟。在合作社排队时，他看见小娟瘦削的背影，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指节发白。查德文知道，那是建军哥的来信——从北大荒寄来的信要走半个月，每一封都珍贵如金。
小娟转身时，他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和强装的笑脸。“德文啊，”她声音沙哑，“建军哥信里说那边可好了，地广人稀，馒头管够...”但说着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慌忙用袖子擦掉，“风大，迷眼睛了...”
查德文默默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建军哥的信里写了什么——大康偷偷告诉他，信上说“冬天撒尿成冰，夏天蚊子咬死人”，但最后总要加上“请组织放心，我在锻炼成长”。
这种表里不一的撕裂感，让人感到窒息。他忽然明白，成长不是自然的过程，而是一种被迫的催熟；理想不是自由的追求，而是一种强制的灌输。
夜里，他梦见自己也在卡车上，胸前戴着可笑的大红花，父母在车下哭喊，他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西厢房周老师的儿子周卫国，一个文静瘦弱的青年，正在疯狂锻炼身体——每天早晨在院里举石锁，练得肌肉酸痛，就为了“适应农村劳动”。查德文看见他手上磨出的血泡，心里发怵。
前院孙家的二丫头孙小红，悄悄把长辫子剪了，说是“短发出工方便”。但她对着镜子落泪的样子，让人心中莫名酸楚。
就连一向泼辣的刘家媳妇，也开始为她弟弟打点行装——塞棉花加厚棉裤，纳鞋底加防滑钉，仿佛要去的是北极而非内蒙古。
这种全民性的准备，更像是一种集体性的焦虑。每个人都在为未知的苦难做准备，却又不敢公开言说......
个陌生人在院里转悠，拿着本子指指点点。后来听赵大妈说，是在统计“适龄青年人数”，为明年下乡做准备。
那天夜里，查德文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命运。他拿出纸笔，试图列出“留下”的可能性：
托关系？——查家无门路。
装病？——容易被识破。
结婚？——他才十七岁。
...
每一条路似乎都被堵死。一种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希望。
他甚至开始理解那些“街溜子”——他们的堕落，何尝不是一种绝望的逃避？与其被发配边疆，不如在街头烂掉。
这种极端的想法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急忙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些“反动思想”。
但更深夜的恐惧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习惯这种恐惧。就像温水煮青蛙，逐渐适应了逐渐升温的绝望。
一天，他在旧书堆里翻到一句古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怔住了。这种士大夫的情怀，与当下的现实形成残酷的对照——如今不是“生死以”，而是“生死不由己”。
这种内心的震荡，外人看不出来。查德文依然每天上学、干活、吃饭，但内心己经天翻地覆。他看天空，会觉得那是一片无形的牢笼；看飞鸟，会羡慕它们的自由；甚至看老槐树，都会想到它根系的囚禁。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一天晚饭后，父亲罕见地没有马上擦工具，而是坐下来说：“德文，给我念念报纸吧。”
查德文机械地念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社论。
父亲静静听完，问：“你怎么想？”
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叹口气：“树挪死，人挪活。有时候，离开未必是坏事。”
这话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他抬起头，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不仅是担忧，还有一丝极淡的...期待？
夜里，德文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恐惧依然存在，但多了几分清醒——既然无法逃避，就要学会面对；既然必须离开，就要争取活得更好。
这种转变微妙而重要，让他从被动的恐惧，转向主动的思考：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准备？如何保护自己？
他开始悄悄收集信息，偷听大人们关于各地区的谈论，比较哪里条件稍好；他暗中加强锻炼，为干农活做准备；甚至偷偷向顾老先生请教农业知识——虽然老人自己也一知半解。
内心的震荡渐渐平复，不是因为它消失了，而是因为它转化了——从恐惧变为准备，从抗拒变为接受，从被动变为主动。
雪又开始下了，覆盖了胡同里的车辙和脚印，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查德文站在院中，任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却让人清醒。
他知道，震荡不会停止，只会越来越强。但他己经做好了准备——在震荡中站稳，在风雪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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