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北京城笼罩在节日的烟火气中,但查家却像一口被捂住盖子的锅,压抑得喘不过气。
晚饭后,父亲破例没有立即去擦他的工具,而是示意母亲关上房门。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三人摇晃的影子。
“街道今天开会了,”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明年开春,第一批指标就要下来。”
母亲手里的针线顿住了:“咱们院...几个?”
父亲伸出两根手指:“至少两个。李主任特意点了我,说‘查师傅要带头’。”
查德文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带头”的意思——成分不好的家庭,更要“积极表现”。
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能不能...托人说说情?德文还小...”
父亲苦笑:“托谁?拿什么托?”他环视简陋的屋子,“把缝纫机卖了?还是把我那套工具当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像命运不耐烦的催促。
父亲从贴胸口袋摸出个小本子,纸张己经发黄卷边:“我算过了,咱家的情况,德文最可能去三个地方:黑龙江、内蒙古、或者云南。”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都是最苦的地方...”
“黑龙江冷,但建设兵团待遇稍好;内蒙古风沙大,但离北京近;云南湿热,但听说能吃上大米。”父亲像在说给自己听,每个字都透着艰难权衡。
查德文突然问:“能自己选吗?”
父亲看他一眼,眼神复杂:“理论上可以申请,但实际上...”他没说下去,但他懂了。
母亲翻出个旧铁盒,里面是全家攒了多年的票证和少许现金。她数了又数,手指颤抖:“要是...要是送点礼呢?”
“送谁?送多少?”父亲反问,“李主任?还是新来的雷干事?这些人,喂不饱的狼!”
但母亲还是仔细包起十元钱和一张工业券——那是她攒了两年准备买新暖壶的。“明天我去找赵大妈打听打听,她街道有人。”
夜里,德文假装睡着,听见父母在门外低声争执。
“...把德文户口迁到他舅家行不行?那边农村也许...”
“...他舅成分更不好!去年就被批斗了...”
“...那装病呢?听说老孙家小子吃了药发烧...”
“...体检严得很,查出来更糟...”
每一种可能都被现实击碎。希望像肥皂泡,刚吹起来就破了。
第二天,母亲果然去找了赵大妈。回来时眼睛红肿,手里却攥着个小纸条:“赵大妈说,雷干事喜欢喝酒...”
父亲抓过纸条揉成一团:“茅台?我上哪弄茅台?!”声音里满是绝望。
但晚饭时,父亲却闷头喝了一大杯廉价白酒,然后一声不响地出门了。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和一个小布包。
“五粮液,”父亲声音沙哑,“老王欠我的人情,总算还了。”查德文才知道,父亲为这瓶酒,答应帮老王儿子顶夜班半年。
酒被精心包装好,但送不送、何时送,又是一番煎熬。
“现在送太扎眼,”父亲分析,“等指标下来再送...又怕晚了。”
母亲提议:“要不先送点别的探路?”
最终决定:先送两条“大前门”试试水。
送礼的任务落在德文身上——孩子“不懂事”,送错了也有回旋余地。查德文捏着藏了烟的书包,感觉像揣着炸弹。
他选择傍晚时分去街道办公室。雷干事正在看文件,看见,眉他毛一挑:“查德文?有事?”
“我爸...让我送材料...”德文声音发干,手心里全是汗。
雷干事接过信封,摸到里面的东西,表情微妙起来:“哦?什么材料啊?”手指却熟练地将信封扫进抽屉。
查德文逃也似的跑出来,心跳如鼓。不知这步棋是对是错。
更精细的盘算还在后面。父亲开始研究各地区的政策差异:
“黑龙江兵团算军垦,表现好能当职工;内蒙古是插队,要和老乡同吃同住;云南农场管得严,但医疗稍好...”
快乐观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母亲则偷偷准备行装:加厚棉裤的衬里,多纳几层鞋底,甚至学会打毛衣——听说东北零下西十度,耳朵都能冻掉。
一天夜里,他被轻微响动惊醒。他看见父亲蹲在院里老槐树下,小心翼翼地挖着什么。月光下,父亲取出一枚银元——奶奶留下的唯一遗物。
“万一...应急用...”父亲对母亲说,声音哽咽。
母亲默默缝进德文旧棉袄的夹层里:“死也不能说!”
就连德文自己,也开始秘密准备。他把《查氏碎影》重新抄写在小本子上,字挤得密密麻麻;把顾老先生给的数学公式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跟三哥学了点防身术——“农村野小子多,别被欺负。”
最让德文心酸的是父母的变化。父亲更加沉默,下班就埋头干活,仿佛要用劳动抵消焦虑;母亲则变得迷信,天天给灶王爷上香,嘴里念念有词。
腊月二十八,消息终于来了:街道初步名单上有查德文,去向是“待定”。
“待定就好!还有操作空间!”父亲眼中重燃希望。
他立即行动,连夜找老同事、托关系,甚至求到了多年不往来的远亲。
回报的消息令人沮丧:黑龙江名额己满,内蒙古优先蒙古族,云南...需要“特殊指标”。
“什么叫特殊指标?”母亲问。
父亲脸色难看:“就是...最苦最偏的地方。”
年三十那天,雷干事突然来访。他西下看看,压低声音:“老查啊,不是我不帮忙...你们家这情况,难啊!”
父亲忙递上精心准备的年货:“主任多费心...”
雷干事掂掂分量,似笑非笑:“我尽量吧...不过,最好做两手准备。”
人一走,父亲就瘫坐在椅子上:“完了...这是要咱们‘表示’更大的!”
母亲绝望地问:“还能拿什么表示?”
父子俩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那个上锁的老柜子。
夜里,父亲终于打开了柜子。里面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些泛黄的旧物:奶奶的绣品、爷爷的怀表、几本线装书...
“这些...能换钱吗?”母亲颤声问。
父亲抚摸着那些遗物,眼圈红了:“这是查家最后的念想了...”
最终,父亲取出爷爷的怀表——唯一值钱的东西。“明天我去信托商店。”
“不行!”母亲突然坚决起来,“这是爹唯一的遗物!死了也不能卖!”
争执最终以母亲的痛哭结束。怀表保住了,但希望更渺茫了。
大年初一,赵大妈悄悄来拜年,塞给母亲一包红糖:“听说...雷干事小儿子要结婚,缺家具票...”
父亲眼前一亮:“我们厂能搞到!”
母亲担心:“会不会太明显?”
“顾不上了!”父亲咬牙,“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父亲把好不容易搞来的家具票塞进雷干事口袋时,对方终于松口:“我尽量往近处安排...但不敢保证啊!”
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对德文说:“要是...要是真去远了,记得常写信。邮局王叔叔是我战友,信从他那儿走...安全。”
查德文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
这个年,查家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煎熬。每一丝风声都让他们紧张,每一个消息都让他们揣测。盘算、权衡、挣扎、妥协...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除夕夜,父亲罕见地喝了酒,红着眼睛对德文说:“儿子,爹没本事...但就算砸锅卖铁,也尽量让你去个好点的地方。”
德文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突然明白:这场盘算,赌上的不仅是钱物,更是一个父亲的自尊和希望。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查家窗里的煤油灯亮了一夜,像茫茫大海中一叶挣扎的扁舟,在时代的洪流中,艰难地寻找着方向。
而十六岁的查德文,在这场家庭的艰难盘算中,提前尝到了的苦涩与责任。他知道,无论最终去向何方,这段为命运而挣扎的日子,将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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