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高原的初夏,天气说变就变。前一日还烈日当头,晒得人脱皮,夜里一场冷雨浇下来,气温骤降。窑洞里本就阴湿,这场雨过后,更是冷得如同冰窖,墙壁上都渗着水珠,被褥摸上去一股潮气。
病来如山倒。
最先倒下的是小宁。他本就瘦弱,眼镜片后的脸色总是苍白的。那天刨了一天地,回来时浑身湿透,当晚就发起高烧,蜷在炕角瑟瑟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
“没事,着凉了,捂捂汗就好。”大康粗声粗气地说,把自己的破大衣扔过去。
查德文摸了摸小宁的额头,烫得吓人。他心里一沉,翻出从北京带来的、只剩底儿的一点退烧药,兑了水喂下去。
药似乎起了点作用,小宁昏昏沉沉睡了。但第二天,烧没退,反而咳了起来,声音空洞吓人。更要命的是,孙卫平也开始发烧、拉肚子,趴在炕沿吐得昏天暗地。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了知青点。
“不是着凉!”一个本地青年探头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像是‘窝子病’!传染哩!”
所谓“窝子病”,就是流感或者肠胃炎在封闭环境里爆发。缺医少药的黄土高原上,一场普通的感冒腹泻,都可能要命。
知青点立刻成了禁区。村民路过都绕着走,生怕被传染。张队长派人送来一捆艾草,叮嘱:“熏熏!隔开!谁严重了赶紧抬公社卫生所!”
公社卫生所?查德文去过一次,那是两孔更破的窑洞,只有一个赤脚医生,药品奇缺,针头都锈迹斑斑。抬过去?几十里山路,颠簸下来,半条命都没了。
只能靠自己硬扛。
窑洞里弥漫着艾草呛人的烟雾和病人呕吐物的酸臭味。健康的人用破布蒙着口鼻,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疲惫。喂水、擦身、清理秽物...这些活计枯燥又危险,没人抱怨,但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药很快就用完了。查德文翻遍所有人的行李,只找到几片止痛片和一卷脏兮兮的绷带。
“咋办?”大康看着炕上两个烧得说胡话的同伴,拳头攥得死紧,第一次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总不能...就这么看着...”
绝望之下,土法子成了唯一希望。
查德文想起李大爷说过,发烧用烧酒擦身能降温。他们翻出舍不得喝的一点地瓜酒,蘸着破布,给小宁和孙卫平一遍遍擦拭腋窝、胸口。酒味混着汗味和病气,熏得人头晕。
一个本地老婆婆颤巍巍地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汤:“柴胡根熬的,退热...试试。”
药汤苦得吓人,硬是给病人灌了下去。
拉肚子的更麻烦。止不住地泻,人很快脱水,眼窝都凹了下去。有人想起止泻的土方是吃烤焦的馒头片或者糊米汤。于是灶火整天不熄,专门烤焦硬的馒头疙瘩,磨成粉,兑水喂下去。
那几天,窑洞里就像个原始部落的医务室。烟雾缭绕,混杂着各种奇怪的气味。每个人脸上都蒙着灰,眼睛里布满血丝。夜里,病人的呻吟和咳嗽声、健康人不安的翻身声、以及窗外永恒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生命的悲鸣。
查德文几乎没合眼。他负责守夜,隔一会儿就去摸小宁的额头,喂点温水。小宁烧得糊涂了,一会儿喊妈,一会儿背英语单词,眼镜滑落到鼻尖,样子可怜又吓人。
有一次,小宁突然抓住查德文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德文...我会死在这儿吗?”
查德文喉咙像被堵住了,半晌才哑声说:“胡说什么!明天就好了!”
小宁松开手,喃喃道:“...我想回家...”然后昏睡过去。
查德文坐在炕沿,看着小宁烧得通红却异常消瘦的脸,听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死亡,这个曾经遥远抽象的概念,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逼近。它不再是什么“为人民牺牲”的口号,而是炕上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可能悄然熄灭的呼吸。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一条年轻的生命可能脆弱得像风中残烛,一次普通的感冒,一点匮乏的药物,就能轻易夺走。
这种无力感,比繁重的劳动、粗糙的饮食更让人绝望。它让你看清,在自然和疾病面前,人的意志和激情是多么不堪一击。
第西天,孙卫平的烧退了,虽然虚弱得下不了炕,但总算能吃进点糊米汤了。但小宁的咳嗽却越来越深,胸口像拉着破风箱,有时咳得蜷成一团,脸憋得发紫。
必须去卫生所了!不能等了!
查德文和大康用破门板做了个简易担架,铺上所有能找到的破棉絮。其他知青能动的都来帮忙。抬起小宁时,他轻得像一捆柴。
几十里山路,坑洼不平。查德文和大康轮流抬担架,另一人在旁边扶着。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担架吱呀作响,像随时会散架。小宁在颠簸中痛苦地呻吟。
公社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是个面色疲惫的中年人。他检查了小宁的肺部,听了听,眉头紧锁:“肺炎了。来得太晚。”
他拿出仅有的几支青霉素(不知道过期没有),做了皮试,幸好没过敏。打针的时候,小宁疼得抽搐了一下,但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床,留不了。打完针抬回去。能不能挺过去,看造化。”医生洗着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回程的路更加漫长和绝望。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几个移动的囚徒。看着担架上小宁毫无生气的脸,每个人都沉默着,心里压着巨石。
然而,也许是年轻的生命力足够顽强,也许是那支青霉素起了作用,也许是土方真的有用,回到知青点后,小宁的病情竟然慢慢稳定了。烧渐渐退了,咳嗽虽然还厉害,但不再那么吓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像一场暴风雪,席卷而过,留下满目疮痍。
病愈的小宁更加瘦弱,眼镜都显得大了。孙卫平也掉了不少肉。其他没病倒的人,也个个筋疲力尽,像是打了一场败仗。
但有些东西,在这场灾难中悄然改变了。
知青点里的气氛不一样了。之前的隔阂和抱怨少了,一种共患难后的默契悄然滋生。大家会更自然地分享那点可怜的吃食,晚上睡觉会互相掖掖被角,听到谁咳嗽会下意识地递碗热水。
大康不再动不动就骂娘,有时会默默地把重活揽过去。小宁身体稍好点后,就开始用他蹩脚的知识,给大家讲解简单的卫生常识,比如水要烧开喝,饭前尽量洗手。
夜晚,查德文看向窗外。高原的夜空,星河低垂,璀璨冰冷,不为任何人间的悲欢动容。
他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石墨片和小薇的字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胜利。而能一起活下去,则是命运给予的最大仁慈。
疾病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但生命的韧性,己经在痛苦的土壤里,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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