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北京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色的蓝布,勉强罩在西合院和胡同的上空。查德文和大康蹲在胡同口的电线杆下,看蚂蚁搬家似的看行人来来往往,己经是第三天了。
“没劲透了。”大康往地上啐了一口,尽管什么也没啐出来——从早晨到现在,他俩连口水都没喝上。
查德文没接话,目光追着一个骑二八自行车的青年。那人二十出头,军绿裤子的裤腿挽得一边高一边低,露出脚上踩着的塑料凉鞋——这天气穿凉鞋,德文心里嘀咕了一句。青年嘴里叼着烟,车把手上挂着一个旧军用水壶,骑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劲儿。
“瞧见没?‘胡同串子’。”大康用胳膊肘捅了捅德文,语气里混杂着不屑与羡慕。
查德文当然知道什么是“胡同串子”。这是北京城对那群无所事事的青年的统称。
他们大多二十上下,没正经工作,也不下乡,整日在街上晃荡,抽烟,打牌,偶尔打打架。大人们提起他们总是皱眉头,孩子们却偷偷学着他们的做派。
那青年在胡同口刹住车,单脚点地,朝他们吹了个口哨:“俩小崽子,瞅啥呢?”
查德文下意识地想低头,大康却挺首腰板:“管得着吗?”
青年不怒反笑,从兜里掏出半包“牡丹”,熟练地弹出一支,点上:“哟嗬,还挺横。哪个院的?”
没等回答,胡同里又晃出几个青年,都是类似的打扮——旧军装,懒汉鞋,头发乱蓬蓬却自有一股劲儿。他们聚在一起,互相递烟,说笑着,声音不大却足以吸引整条胡同的注意。
查德文注意到,路过的街坊们都绕开他们走,连平日里最爱管闲事的赵大妈也假装没看见,拎着菜篮子快步过去了。
“那是‘三哥’,”大康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听说去年一个人打跑了三个‘老泡’(指地痞)。”
查德文听说过“三哥”的名号。据说他父亲是个小干部,所以他能一首赖在城里不下乡。也有人说他进过局子,但没多久就放出来了。
那群人似乎商量好了什么事,一阵哄笑后,三哥突然朝查德文他们招手:“喂,那俩小子,过来帮个忙。”
大康立刻站起来,查德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
三哥从自行车后座解下一个布包:“帮我们拿到老地方去,回头请你们吃冰棍。”
所谓的“老地方”是附近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隐蔽在几堆杂物后面。查德文听说过那里,但从没敢靠近过。
大康二话不说接过布包,查德文只好跟着。那群人在前面晃悠着走,哼着不成调的歌,偶尔爆发出大笑。
防空洞口比想象中宽敞,有人己经在那里了,地上铺着几张旧报纸,散落着花生壳和烟头。见三哥他们来了,一个瘦高个站起来:“怎么才来?牌都捂热了。”
三哥把布包扔过去:“弄了点好东西。”
布包打开,是几本皱巴巴的旧书,还有一瓶没标签的白酒。德文瞥见一本书的封面——《青春之歌》,心里一跳。这是禁书,他听顾老先生提起过。
“这俩小崽子是谁?”瘦高个警惕地打量德文和大康。
“临时找的小跑腿,”三哥摆摆手,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扔给他们,“行了,没你们事了。”
大康接过糖,拽着查德文要走。查德文却挪不动步,眼睛盯着那几本书。
三哥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怎么?识字?”
查德文点点头。
“哟,还是个文化人。”几个人哄笑起来。
三哥却没笑,拿起一本《青春之歌》晃了晃:“知道这书?”
“听说过,”他老实回答,“说是毒草。”
“屁的毒草,”三哥嗤笑,“比现在那些破报纸强多了。”
瘦高个插嘴:“三哥,别跟小孩扯这些了,赶紧开局。”
三哥却来了兴致,翻开一页:“念一段听听?”
查德文犹豫着接过书。纸张发黄,有霉味,但字迹清晰。他小声读起来,开始还有些磕巴,渐渐流畅起来。那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描述,含蓄而优美,与他熟悉的语言完全不同。
读了一段,他停下来。防空洞里安静得出奇,所有人都看着他,连抽烟的都忘了弹烟灰。
“操,”瘦高个先开口,“这小子真识字。”
三哥拍拍德文肩膀:“行啊,有点东西。以后跟我们混吧?”
大康抢着回答:“行啊!三哥带我们玩!”
查德文却没说话。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既兴奋又不安。这些人的做派让他心跳加快,但又隐隐觉得危险。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谁在里面?出来!”
洞里顿时乱成一团。几个人迅速把书和酒藏到角落的砖堆后面,三哥推了查德文和大康一把:“从后面溜,快!”
他和大康猫着腰从另一个出口钻出去,身后传来对话声:
“又是你们几个!整天钻洞子干啥?”
“没事,叔叔,就躲雨抽根烟...”
两人跑出老远才停下,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吓死我了,”大康拍着胸口,“差点被逮住。”
查德文没说话,心里还在怦怦跳。
大康却兴奋起来:“看见没?三哥看得起咱们!以后有靠山了!”
查德文想起那些禁书,想起三哥让他朗读时的眼神,心里乱糟糟的。
回到家,他发现父亲难得地在家吃晚饭。饭桌上气氛沉闷,只有喝粥的声音。
突然,父亲开口:“听说你和那些胡同串子混在一起?”
查德文心里一惊,勺子差点掉碗里。
“没有,就碰上了说句话。”
父亲盯着他看了会儿,叹口气:“离他们远点。那些人没前途,早晚出事。”
母亲插话:“德文老实着呢,不会跟他们混。”
父亲没再说什么,但查德文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忧虑。
晚上躺在床上,德文睡不着。他想起防空洞里的一幕幕,想起那些禁书,想起三哥拍他肩膀的感觉。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很,尤其是来自一个“有名”的人物。
但同时,他又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些人的烟味和酒气,想起他们藏东西时的熟练动作。那是一种生活在边缘的感觉,刺激,但危险。
月光从窗户缝溜进来,在泥地上投下一道白线。他悄悄起身,从床底下摸出那本《千家诗》,就着月光轻声读起来。那些古诗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安慰,与防空洞里的禁书不同,这是一种更宁静的慰藉。
第二天,查德文和大康又去了防空洞附近,但没敢进去。洞口的杂物被人挪动了,地上有新鲜的脚印。
“估计三哥他们不来了,”大康失望地说。
查德文却暗暗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他们看见胡同口的墙上新刷了一条标语:“坚决打击流氓行为,维护社会治安”。红漆还没干透,往下淌着,像一道道血痕。
大康嗤笑:“又来了,整天刷这些。”
查德文却没笑。他想起三哥他们,想起那些禁书,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晚饭后,德文听见父母在门外低声说话:
“老李家小子被抓了,说是聚众赌博...”
“才十九岁,这下前途毁了...”
“所以说要管好孩子,这年头...”
查德文悄悄回到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见防空洞里的一幕,听见自己朗读禁书的声音,感受到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奇特。
街溜子的世界像一扇危险而的门,向他敞开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迈进去,也不知道迈进去后会看到什么。
窗外,秋风掠过胡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德文把被子裹紧些,突然觉得这个秋天格外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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