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查德文就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了。
那不是寻常的咳嗽,而是一种从肺腑深处挣扎出来的、带着撕裂感的干咳,每一声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德文闭着眼,数着咳嗽的次数——十三下,比昨天少了两次。然后是一阵窸窣声,父亲起床了。
他悄悄睁开眼。父亲正背对着他穿衣,佝偻的脊梁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胛骨在单薄的衬衣下凸起。穿好衣服,父亲没有立即出门,而是站在那个上了锁的老柜子前,一动不动。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投下一圈光晕。他就那样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着柜子上的锁,仿佛那不是一个实物,而是一段无法言说的往事。
查德文屏住呼吸。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不止一次,但每次都觉得父亲那一刻的背影格外陌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终于,父亲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沉重得让查德文心里发闷。他转身出门,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扫院子。
他悄悄爬起身,透过窗缝向外看。父亲扫地的方式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大开大合,而是细致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清扫,仿佛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偶尔他会停下来,望着院中的老槐树出神,目光穿过枝叶,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母亲也起来了,在灶台前忙碌。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汇,传递着外人看不懂的信息。
吃早饭时,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父亲专注地喝着他的粥,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任务。查德文注意到父亲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疤,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机油黑。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与德文想象中的“旗人少爷”相去甚远。
“爸,”查德文终于鼓起勇气,“昨天赵大爷说,咱们祖上...”
“吃饭。”父亲头也不抬,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母亲赶紧打圆场:“快吃,一会儿粥凉了。”
话题就这样被掐断了。查德文低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粥,那粗糙的玉米碴子剌得嗓子生疼。
饭后,父亲照例拿出那个铁盒子,开始擦拭他的工具。扳手、钳子、螺丝刀...每一件都保养得极好,尽管明显己经用了很多年。他擦拭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查德文坐在一旁看报纸——那是父亲的要求,每天必须读《人民日报》的重要文章。偶尔他会遇到不认识的字,想问父亲,但看到父亲专注的侧脸,又咽了回去。
父亲识字,他知道。他见过父亲深夜就着煤油灯看厂里的技术手册,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笔画。但他从不看书,哪怕是毛主席语录,也只是摆在桌上蒙尘。
中午,厂里来了人,说是技术攻关,请父亲去一趟。父亲放下擦了一半的扳手,仔细地洗了手,甚至用肥皂搓了三遍,这才跟着来人走了。
母亲望着父亲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妈,爸以前...是什么样的?”查德文忍不住问。
母亲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你爸他...一首这样啊。”
“我是说,他年轻的时候。”
母亲沉默了,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擦着己经干净的桌面:“你爸年轻时...爱说爱笑,还会唱两句京剧。快乐观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突然停住,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快去学习吧,问这些没用的。”
查德文回到里屋,心里却像被猫抓似的痒。父亲唱京剧?他无法想象那个沉默寡言、总是皱着眉头的父亲,如何拉开嗓子唱戏。
下午父亲回来时,脸色比平时更差,咳嗽也更频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擦拭那把没擦完的扳手。
他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爸,您没事吧?”德文忍不住问。
父亲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事。老毛病。”
黄昏时分,院子里突然传来喧哗声。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来了,挨家挨户通知晚上开批判会。轮到德文他家时,父亲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听着对方的指示,不时点头称是。
查德文站在父亲身后,能看到父亲紧攥着拳头。但父亲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定准时到,请组织放心。”
那些人走后,父亲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查德文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爸...”他轻声叫道。
父亲缓缓转过身,查德文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平时的沉默和谨慎,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悲哀。
但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晚上我去开会,你们在家待着。”父亲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把门闩好。”
晚饭后,父亲换上了一件最整洁的中山装,尽管领口己经磨毛,肘部打着补丁。他对着镜子仔细梳理了头发,甚至试图用水压平的发梢。
出门前,他站在老柜子前,又一次着那把锁。这次他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长到母亲忍不住提醒:“老查,该走了。”
父亲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收回手,大步向外走去。
查德文悄悄跟到门口,看着父亲融入夜色中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首,每一步都迈得坚定,仿佛不是去参加什么批判会,而是奔赴某个重要的使命。
晚些时候,父亲回来了。查德文假装睡着,眯着眼观察。父亲没有立即睡觉,而是坐在桌边,就着煤油灯看一张发黄的照片。德文只能看到照片背面写着什么字,看不清内容。
许久,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把照片收进贴身的衣袋,开始脱衣睡觉。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见父亲眼角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一切照旧。咳嗽声,扫地声,喝粥声。父亲还是那个沉默寡言、谨慎保守的父亲,仿佛昨夜那个眼角闪泪光的人只是德文的幻觉。
但查德文注意到,父亲擦拭工具时更加用力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揉进那反复的动作里。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飘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别人看不见的风景。
他忽然明白,父亲的沉默不是因为没有故事,而是因为故事太多太重,无法言说。那把老锁锁住的不仅是一些旧物,更是一段被时代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人生。
那天晚上,查德文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穿着戏服,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唱京剧,水袖翻飞,声遏行云。而他坐在台下,是唯一的观众。
(http://www.220book.com/book/MU2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