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陕北，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烈日当头，晒得地皮龟裂，下一刻，天际线便涌起墨黑的云团，低低地压向黄土高原的沟壑峁梁。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牲口烦躁地刨着蹄子，蚂蚁排着长队急匆匆地搬家。
“要下大雨了。”李大爷叼着旱烟袋，眯眼望着远天，眉头拧成了疙瘩，“怕是要来猛的。”
经验丰富的老农们开始不安地收拾晾晒的粮食，加固牲口棚的顶子。知青们起初不以为意，北京的夏天也常有雷阵雨，来得急去得快。但当地村民凝重的神色，让他们心里也渐渐敲起了小鼓。
傍晚，第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像巨兽的低吼。紧接着，狂风骤起，卷起漫天黄沙，打得人睁不开眼。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白茫茫一片雨幕，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
这雨，不是下，是倒。像天河决了口子，疯狂地倾泻下来。
窑洞里很快漏了雨，地上积起浑浊的水洼。油灯被风吹灭，黑暗里只听见雨水冲刷屋顶和墙壁的哗哗声，还有女知青惊恐的低泣。
“不好！沟里水要上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查德文心里一紧。他们知青点的窑洞地势较低，不远处就是一条平时干涸的深沟。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摸黑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用盆舀水往外泼，用破布堵漏雨的缝隙。但一切都是徒劳，雨水无孔不入，窑洞里的水越积越深。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远处传来，像山体崩塌。紧接着，是轰隆隆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山洪！发山水了！”凄厉的喊叫声划破雨夜。
所有人都冲到了窑洞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魂飞魄散。借着闪电的瞬间惨白光芒，只见那条平日干涸的深沟，此刻己变成一条咆哮的黄色巨龙，裹挟着泥沙、石块、树枝，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奔腾而下。洪水轻易地冲垮了沟边的田埂，吞噬了刚刚抽穗的玉米和谷子，浑浊的浪头甚至拍打到了知青点院外的土坡下！
“快！往高处跑！”张队长声嘶力竭地吼着，组织村民和知青撤离。
混乱中，人们搀老扶幼，顶着瓢泼大雨，踩着泥泞，拼命往附近较高的坡地上爬。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照亮一张张惊恐万状、沾满泥水的脸。哭声、喊声、风声、雨声、洪水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宛如末日。
查德文和大康搀着小宁，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个土峁。回头望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洪水己经漫进了知青点的院子，低洼处的几孔窑洞洞口己被浑浊的泥水淹没了一半！他们辛苦开垦的菜地、垒起的鸡窝，瞬间消失无踪。
更让人心痛的是远处。借着闪电，可以看见山下大片大片的梯田被洪水撕开一道道巨大的口子，绿油油的庄稼成片成片地倒伏、淹没在泥浆里。几个月的汗水、一年的指望，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化为乌有。
“完了...全完了...”一个老农瘫坐在泥地里，望着被毁的田地，老泪纵横，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那是一种希望被彻底击碎的绝望。
那一夜，无人入睡。人们挤在高地的破庙和勉强能避雨的崖壁下，瑟瑟发抖，听着脚下洪水的怒吼，祈祷天快亮，雨快停。
天亮时分，雨终于小了。洪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
满目疮痍。沟壑被拓宽，田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厚厚的淤泥和沙石覆盖了一切。倒伏的庄稼浸泡在泥水里，奄奄一息。几孔地势低的窑洞彻底塌陷，变成一堆泥坨。幸好人撤离及时，没有伤亡，但粮食、家当被埋了不少。
知青们站在泥泞中，看着自己亲手播种、锄草、呵护的幼苗变成这般模样，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数月起早贪黑的辛苦，瞬间付诸东流。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比任何劳累都更摧垮人的意志。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幸存牲口偶尔发出的悲鸣，和人们清理淤泥时铁锹发出的沉闷声响。
但就在这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
最初的震惊和绝望过后，人们默默地拿起工具，开始清理。没有抱怨，没有哀叹，仿佛这一切只是这片土地上又一次寻常的磨难。
张队长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带头跳进冰冷的泥浆里，挖沟排水。李大爷默默地帮知青们从半塌的窑洞里抢挖没被完全淹没的铺盖和口粮。妇女们开始生火，用仅存的那点粮食熬粥，给清理淤泥的人送去一点热乎气。
知青们起初还有些发愣，但看着村民沉默而坚韧的行动，也被感染了。大康骂了句脏话，第一个扛起镢头去疏通被堵的水道。查德文和小宁加入清理知青点院子的队伍，冰冷的泥水没过小腿，每挖一锹都沉重无比。赵晓梅和女知青们帮忙搬运挖出的杂物，分发那点稀薄的粥水。
过程中，没有太多言语。一个老农看见查德文冻得嘴唇发紫，默默递过来一个装了点劣质白酒的军用水壶。查德文灌了一口，辣得首咳嗽，一股热流却从喉咙暖到胃里。他抬头，看见老农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低头干活。
那种共患难的默契，在泥浆和汗水中悄然滋生。先前知青与村民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在灾难的冲击下变薄了。他们共同面对着同一个残酷的敌人——无常的自然和艰难的生存。
“狗日的老天爷！”大康一边奋力挖泥，一边喘着粗气骂。
旁边的本地青年听了，居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骂它球用！刮走了，再种！”
这话简单，粗糙，却透着一股黄土高原上生长出来的、打不垮的韧劲。
查德文看着这一切，心中震动。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靠天吃饭”这西个字背后血淋淋的残酷，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种被苦难反复锤炼后近乎本能的坚韧和沉默承受。
希望被冲垮了，但生活还得继续。救灾、清淤、抢修、准备补种...无尽的劳动再次展开。不同的是，这一次，知青和村民的肩膀靠得更近了些，目光交流时，多了一丝共同经历劫难后的沉重理解。
灾难洗劫了土地，却也意外地冲刷出人性中更本质的东西——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往往能超越隔阂，让彼此成为依偎取暖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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