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场暴雨过后,查德文病倒了。不是大病,就是持续的低烧和咳嗽,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张队长皱着眉看了看他蜡黄的脸色,挥挥手:“你这娃,歇两天吧。跟着老杨头去南梁放几天羊,轻省点。”
老杨头是生产队里最老的羊倌,寡言得像块山里的石头。他负责放牧生产队那几十只瘦骨嶙峋的绵羊和山羊。这活在知青看来,几乎是养老的闲差。
第二天清晨,查德文拖着依旧沉重的身子,跟着老杨头出了村。老人佝偻着背,披着一件磨得油光发亮的黑山羊皮袄,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放羊鞭,鞭梢系着红布条。他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回头瞥一眼查德文,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羊群像一团团脏兮兮的云,慢吞吞地涌出村口,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往南梁爬。查德文拄着根木棍,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肺里像塞了团棉花,每爬一步都艰难。老杨头也不催促,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用鞭子指个方向,或者发出几声短促的吆喝,羊群便听话地调整着队形。
终于爬上南梁。眼前豁然开朗。连绵的黄土峁像凝固的巨浪,一首铺到天边。天空高远湛蓝,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带着青草和苦蒿的味道。远离了村里的嘈杂和粪土气息,这里的空气干净得让人心慌。
老杨头找了块背风的土崖坐下,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烟袋锅,吧嗒吧嗒抽起来。羊群散开,低头啃食着雨后刚冒头的草芽,发出满足的咩咩声。
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
只有风声,羊群的咀嚼声,偶尔一声空旷的鸟鸣。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或者说,以一种更古老、更缓慢的节奏流淌着。
查德文起初很不适应。他习惯了集体劳动的热闹(哪怕是抱怨),习惯了脑子里被各种思乡、迷茫、政治传闻塞得满满当当。此刻的寂静和空旷,反而让他坐立不安,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挥之不去。
他试图找话说:“杨大爷,这羊…啥时候能下羔子?”
老杨头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看了看天:“该下的时候,自然就下了。”
等于没说。
“这南梁…草好像不咋好。”
“草不好,羊也得吃。地就这地。”老人磕磕烟灰,“人挑食,羊不挑。”
谈话进行不下去。查德文只好也坐下来,看着远处发呆。低烧让他头脑昏沉,看着天地间巨大的景象,竟生出一种虚幻感,仿佛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风吹走。
中午,老杨头从褡裢里掏出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糜面馍,掰开,递一半给查德文,又拿出一个小咸菜疙瘩。两人就着凉水,默默地啃着。
吃完饭,老人靠着土崖,闭目养神。查德文无所事事,只好观察那些羊。他看着它们如何精准地找到石缝里的草,如何用蹄子刨开浮土寻找草根,如何互相挤靠着休息。它们沉默,忍耐,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下午,天气突变。北边天际涌起乌云,雷声隐隐传来。羊群有些骚动。
老杨头站起身,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云彩的走向,又抓起一把土,让土末从指缝流下,看风吹散的方向。
“回不去了,雨追屁股。”他沙哑地说,然后熟练地把羊群赶到一处凹陷的土窝里,那里背风,地势稍高。
刚安顿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比昨天的暴雨温柔些,但持续不断。
两人缩在土崖下狭小的避雨处,听着雨打黄土的沙沙声。羊群挤在一起,倒也安静。
也许是漫长的寂静让人放松,也许是病中的脆弱让人更容易敞开,老杨头突然开口了,声音混在雨声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娃娃,心里憋屈吧?”
查德文一愣,没吱声。
“从北京城来这土疙瘩,谁都憋屈。”老人自顾自说,眼睛望着雨幕,“这地方,就这样。老天爷给啥,就得吃啥。哭嚎没用,摔打也没用。得像这黄土,看着软,踩实了,也能扛住千斤重。”
他指了指远处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你看那沟,深吧?难看吧?可没这沟,水往哪流?地早冲没了。人呐,有时候也得让自己裂几条口子,才能把苦水淌出去。”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雨中安静反刍的羊:“学学它们。低头吃草,抬头看天。该走就走,该停就停。不瞎想,就能活。”
这些话,朴素得像脚下的黄土,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砸进查德文心里。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心里装着一片海。
雨渐渐小了。天边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
老杨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雨过了,该走了。”
他引着羊群走向一片被雨水洗过的草坡,那里的草显得格外青翠。
查德文跟在他身后,看着老人沉稳的背影,看着羊群安然地啃食着新草,看着雨后天晴的辽阔高原,心中那股焦躁和憋闷,竟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他第一次不再觉得这片土地只是贫瘠和苦难的代名词,它有一种残酷而真实的生命力,沉默地教会人如何生存。
接下来的几天,查德文渐渐习惯了放羊的节奏。他学会了辨认几种羊爱吃的草,学会了看云识天气的皮毛,甚至能模仿老杨头那几声简单的吆喝。他享受起这种孤独。在漫长的独处中,他开始真正地观察和思考:观察一朵云的变幻,思考一阵风的方向,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注意到老杨头的一个奇怪举动。每天午后,老杨头都会走到南梁最高处的一块巨岩下,坐着抽一袋烟,望着北方出神,有时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有一次,查德文悄悄靠近,听到老人极轻地哼着一支曲调古老、完全听不懂的歌谣,调子苍凉悲怆,不像本地民歌。
还有一次,一只小羊羔意外掉进一个不起眼的土洞里,卡住了。老杨头费力地把羊羔拽出来后,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看了很久,还用树枝往里探了探,脸色有些异常。查德文问那洞是干啥的,老人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老洞子了…有些东西,不该挖…”
这些细节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查德文心中漾起微澜。他隐隐觉得,这片看似简单荒凉的土地下,似乎埋藏着比庄稼更深的东西,而老杨头沉默的背影里,可能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病好了,放羊的临时活计也结束了。回知青点的前一天傍晚,羊群归圈时,老杨头突然塞给查德文一块扁平的、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石头上用简单的线条刻着一个奇怪的、像羊角又像漩涡的图案。
“拿着。心烦的时候,摸摸。”老人说完,转身赶着羊群走了,再没回头。
查德文握着那块温润的石头,站在村口,望着老杨头佝偻的背影融进夕阳的余晖里。他突然感到,这几天的放羊生涯,像一场短暂而深刻的洗礼。他失去了什么?也许是些不切实际的浮躁和抱怨。他得到了什么?是一种对土地更沉静的理解,一份在孤独中与自己和解的勇气,还有一个关于这片黄土更深层秘密的、模糊的伏笔。
高原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却不再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他深吸一口气,向知青点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沉稳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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