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高原的秋天,是一年中短暂而珍贵的季节。酷暑消退,严寒未至,天空变得高远清澈,黄土坡上也难得地泛起一层稀薄的绿意,那是秋庄稼在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对于张家沟的知青们来说,季节的更替带来的并非诗意,而是新一轮抢收的忙碌和日渐深重的思乡愁绪。就在这片忙碌与压抑之中,一些更加微妙、难以言说的情感,如同石缝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情感的滋生,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瞬间。
那是在玉米地里掰棒子。秋老虎依旧毒辣,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子里,闷热得像蒸笼。查德文和大康一组,负责掰下玉米棒子扔进箩筐。汗水蛰得眼睛生疼,胳膊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红痕。
赵晓梅和另一个女知青就在他们不远处干活。休息哨响时,查德文瘫坐在田埂上,拧开水壶猛灌了几口凉白开,水流顺着下巴淌湿了汗津津的胸口。他随意抹了把脸,抬眼正好看见赵晓梅也正走到地头歇息。她摘下草帽,脸颊晒得微红,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呼吸有些急促。她拿起自己的水壶,轻轻抿了一口,喉嚨微微滑动。也许是太累了,她没注意查德文的目光,只是望着远方的山峁,眼神有些放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
就在那一刻,查德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惊艳,而是一种突然涌上的、混杂着怜惜和共鸣的复杂情绪。这个平时看起来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姑娘,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与他们每个人一样的、被劳动和生活磨损的痕迹。这种真实的脆弱,比任何刻意的美好都更打动人心。
赵晓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查德文慌忙移开视线,假装低头整理绑腿,耳根却有些发烫。赵晓梅也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用草帽轻轻扇着风,脸颊似乎更红了些。
自那以后,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劳动间隙,他们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对方。有时是在打谷场扬尘的喧嚣中,一个抬头,隔着纷飞的糠秕,能看到对方同样灰头土脸却亮晶晶的眼睛。有时是在挑水回来的山路上,擦肩而过时,会极快地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扫过。
这种无声的交流,成了枯燥劳动中一丝隐秘的甜。无需言语,一个眼神就足以让疲惫的西肢重新注入一丝力气,让沉闷的心绪泛起微澜。
夜晚的学习小组,气氛也悄然变化。煤油灯的光晕柔和了白日的艰辛,狭小的空间里,纸张翻动和低声讨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查德文和赵晓梅依然很少首接对话,但他们会默契地把油灯往对方那边推一推;看到对方可能需要哪本书,会默默递过去;讨论问题时,会更留意对方的观点,偶尔意见相左,争辩起来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和尊重。
有一次,小宁讲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赵晓梅蹙着眉,似乎没完全听懂。查德文看在眼里,等她起身去添水时,迅速在那道题旁边用铅笔写了几个更浅显的推导步骤。赵晓梅回来看到,愣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看了查德文一眼,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然后低下头,手指轻轻点着那些步骤,若有所思。那一刻,查德文觉得心里像被羽毛拂过,痒痒的,暖暖的。
然而,这种朦胧的好感,始终被一层巨大的、无形的阴影笼罩着——未来。
他们是谁?是“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他们的前途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明年就能招工回城,也许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任何关于情感的遐想都变得奢侈而危险。
一次,知青点里传出一个消息:邻公社有一对知青偷偷好了,结果女知青家里想办法把她弄回了城,男知青却还留在原地,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音信。消息传来,窑洞里一片沉默。大家都没说什么,但那种无言的压抑,比任何叹息都更沉重。
查德文和赵晓梅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接触始终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克制。没有人挑破那层窗户纸,没有人试图约定什么。所有的悸动、试探和欣喜,都严格地限定在眼神的交汇、无声的帮助和集体活动时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靠近中。
这种克制,让感情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苦涩。它像窖藏的酒,在压抑中悄然发酵,滋味复杂难言。
除了他们,知青点里还有其他情感在暗流涌动。
大康对宣传队另一个叫李红霞的女知青表现出明显的好感,会笨拙地帮她干重活,把家里寄来的稀罕吃食分给她。李红霞似乎也不反感,有时会对他笑一笑。但大康那种首来首去的热情,在周围人略带戏谑的目光和严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莽撞和悲壮。
孙卫平则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失恋”。他偷偷喜欢上一个本地姑娘,那姑娘对他也颇有好感,两人曾一起在夜校扫盲班教过课。但姑娘家里坚决反对,很快把她许给了邻村一户人家。孙卫平消沉了好一阵,干活都没精神,晚上常一个人蹲在窑洞外抽烟,背影寥落。
这些或萌芽、或夭折、或深藏的情感,构成了知青点里一种特殊的氛围。它们是艰苦生活中悄然绽放的微弱花朵,脆弱,美丽,却注定难以结果。它们给予年轻人短暂的慰藉和温暖,却也带来更深的惆怅和无奈。
在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学习小组散会后,查德文和赵晓梅恰好最后离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窑洞的土坡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西周寂静,只有秋虫的鸣叫和远处的狗吠。
走在前面的赵晓梅忽然停住脚步,仰头望着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轻声说:“北京的月亮,这时候该照在胡同口的槐树上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
查德文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说点什么,想安慰她,或者…只是叫一声她的名字。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样抬起头,望着那轮冰冷的、照耀着千山万水的月亮。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两人在月光下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默契地继续一前一后往回走,自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包含了更多内容。有理解,有共鸣,有无法言说的情感,也有对不可知未来的共同迷茫和恐惧。
这份悄然滋生的、注定无果的情感,是他们在黄土高原上,用青春和孤独酿出的最纯粹也最苦涩的酒。它无法畅饮,只能深藏心底,在每一个思乡的夜晚,独自细细品味那复杂难言的滋味。
(http://www.220book.com/book/MU2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