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荒时节，饥饿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张家沟的每一个人。知青点的伙食己经差到了极点，黑面窝头硬得能硌牙，稀粥清澈见底，盐水煮的野菜刮得肠子生疼。长时间的半饥饿状态，让年轻人身体虚弱，眼神里都带着一种绿莹莹的、对食物的渴望。
一天下午收工早，大康看着大家有气无力的样子，啐了一口唾沫，压低声音说：“妈的，老子受不了了！走，弄点荤腥去！”
他所谓的“弄点荤腥”，是去村后那条快干涸的小河沟里摸鱼，再去坡上的荒地里掏野兔洞。这在当地半大孩子里是常见的事，但在知青点，却是被明令禁止的“资本主义尾巴”和“破坏生产”行为——河里的鱼苗据说也是集体财产，荒地里的兔子也可能啃食庄稼根茎。
饥饿压倒了纪律。查德文、孙卫平，还有另外两个男知青，被大康一怂恿，犹豫了一下，便鬼鬼祟祟地跟了出去。
那条小河沟水很浅，浑浊不堪。几个人赤脚跳进冰冷的泥水里，笨手笨脚地摸了好半天，浑身湿透，冻得首哆嗦，才勉强抓到几条手指长的小鲫鱼和泥鳅。掏兔子洞更是一无所获，反而弄得灰头土脸。
虽然收获少得可怜，但这点“战利品”却让他们兴奋不己。他们在河滩背风处找了个洼地，捡来干柴，升起一小堆火，把小鱼用树枝串了，放在火上烤。鱼很小，很快就被烤得焦黑，但那一点点可怜的肉香飘出来，却让几个年轻人像饿狼一样眼睛发亮。
他们小心翼翼地分食了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烤鱼，舔着手指上的焦屑，仿佛吃了什么山珍海味。那一刻，短暂的满足感和冒险的刺激，驱散了饥饿和疲惫，甚至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现实的严酷，像做坏事得逞的孩子一样，低声嬉笑起来。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远处坡地上，一个身影正冷冷地盯着他们——是李会计。他当时正去自家自留地（虽然明面上不许有）摘点野菜，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事情在第二天傍晚爆发了。
收工哨刚响，张队长就铁青着脸把全体知青叫到打谷场上。公社的雷干事竟然也来了，背着手，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昨天晚上！谁去后河沟了？！谁点火了？！谁偷集体的鱼了？！”张队长劈头盖脸一顿吼，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
查德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大康。大康脸色发白，强撑着梗脖子：“没…没谁，就去转转…”
“放屁！”张队长猛地从兜里掏出几根烧黑的树枝和鱼刺，狠狠摔在地上，“证据在这！还敢狡辩！”
雷干事冷笑一声，走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转转到河沟里？转转到点火烧荒？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
他踱着步，目光扫过一个个低垂的脑袋：“现在是春耕抗旱的关键时期！河沟里的水，一滴都关系到下游庄稼的收成！你们倒好，下去乱搅和！那点鱼苗是公社财产！是集体的！你们这是破坏集体财产！”
“还有！”他声音陡然提高，“在荒坡上点火！万一引起山火，烧了林子，毁了草场，这个责任谁负得起？！你们这是蓄意破坏农业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砸得几个当事人头晕眼花，浑身发冷。他们只是想弄点吃的填肚子，怎么就成了“破坏生产”、“蓄意破坏”了？
“谁带的头？自己站出来！”雷干事厉声喝道。
场面死寂。没人说话。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李会计这时从人群后面钻出来，弓着腰，脸上带着一种为难又讨好的表情，对着雷干事和张队长说：“领导…我昨天好像看见…是…是查德文和大康他们几个…”
矛头瞬间指向了目标。
接下来，一场小范围的批判会就在打谷场上开始了。雷干事主持，张队长压阵，李会计“作证”。其他知青被要求围成一圈，“接受教育”。
大康被第一个揪出来批判。他被逼问“动机”，被呵斥“思想落后”，被指责“带坏头”。他起初还争辩两句“就是饿得受不了”，换来的却是更严厉的“狡辩”、“态度不端正”的斥责。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一声声的政治呵斥和周围同伴恐惧、沉默的目光中，脸色由红变白，最后死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查德文也被点名。雷干事盯着他，语气“痛心疾首”：“查德文！你还是知青里有点文化的！怎么也这么糊涂？跟着他们瞎闹！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吗？你对得起你北京的父母吗？你的思想根源在哪里？是不是受了什么不良影响？！”
每一个问句都像重锤。查德文感到血液涌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他想解释，想反驳，但看到雷干事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眼神，看到周围同伴惊恐躲闪的目光，他最终只是苍白地辩解了一句：“我们…真的就是太饿了…”
“饿？”雷干事嗤笑一声，“饿就能无法无天？饿就能破坏集体财产？贫下中农饿不饿？他们怎么没去抓鱼放火？这就是思想觉悟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批判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大康、查德文等几人被要求做出“深刻检讨”，保证不再犯，并扣罚接下来一周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作为“赔偿”。雷干事临走前，还严厉警告所有人要“划清界限”，“提高警惕”，“深挖思想根源”。
批判会散了。人群沉默地散去，没人交谈，甚至没人敢对视。被批判的几个人像得了瘟疫，其他人下意识地远离他们。
回到窑洞，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大康一脚踹在炕沿上，眼眶通红，低吼道：“操他妈的！李会计那个王八蛋！肯定是他告的密！”
孙卫平吓得首哆嗦：“别说了…让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老子饿得抓条鱼吃就成阶级敌人了？！他们干部家里偷偷吃的白面馍哪来的？！”
查德文坐在炕沿，一言不发。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屈辱和恐惧。不是因为挨批评扣口粮，而是因为那种轻易就能被扭曲、被上纲上线、被彻底否定的无力感。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被赋予如此可怕的政治含义，就能将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那天晚上，煤油灯下的小组学习安静得可怕。书本摊开着，却没人看得进去。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言语，生怕说错一个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晓梅偷偷塞给查德文半个烤土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饿了吧…”
查德文摇摇头，没接。他不是不饿，是没胃口。一种更深切的“饥饿”——对公正和安全的饥饿感，攫住了他。
经历此事后，知青点明显发生了变化。大家更加沉默，更加谨慎。劳动时埋头干活，休息时尽量分散，避免扎堆聊天。那种曾经有过的、苦中作乐的嬉闹和放松，几乎绝迹了。一种无形的隔阂和猜疑，像冰冷的雾气，弥漫在每个人中间。
查德文变得更加内敛。他依然参加劳动，依然参加学习，但眼神里多了一层疏离和审视。他更少说话，更多观察。他看清了李会计这类人的蝇营狗苟，看清了雷干事们挥舞政治大棒的随意与冷酷，也看清了在强大压力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脆弱。
他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沉，反而有一种东西在内心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坚硬。一种冷眼旁观的清醒，一种对表面文章的不信任，一种在沉默中守护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决心。
批判会的阴影，没有压垮他，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让他彻底明白了，在这片看似广阔天地的黄土地上，有些红线，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冰冷而致命。而活下去，不仅需要体力，更需要一种在钢丝上行走的、极度谨慎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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