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集体宿舍静得能听见窗外北风刮过铁皮屋顶的“呜呜”声,只有隔壁床女工的磨牙声断断续续,像老纺机卡了线。林晚秋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片霉斑——月光把霉斑照得像幅模糊的山水,让她想起母亲绣谱里没绣完的《烟雨图》,针脚没来得及收,就像她现在悬着的心。
白天从卫生所出来时,医生的话还在耳边打转:“孩子缺钙太严重,膝盖己经有点内翻,再缺营养,骨头就定型了,以后想正过来都难。”林晚秋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药单,“钙片”两个字被她的指尖得发皱。弟弟林卫东昨天放学回家,攥着她的衣角小声说:“姐,体育课跑圈,我总落在最后,他们都笑我是‘罗圈腿’。”想到这儿,林晚秋的眼眶又热了,她悄悄摸向褥子底下,指尖触到半块的确良布料的冰凉——这是父亲生前从厂子里用布票换的,本想给她做件新衬衫,现在却成了弟弟唯一的希望。
她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轻轻坐起身,把叠在枕头边的《毛主席语录》拿过来,小心地拆下塑料封皮。红色封面上的金色向日葵,在暗夜里泛着沉闷的光,像颗捂不热的石头。林晚秋捏出藏在肥皂盒里的银绣针,针尖在月光下闪着细弱的光,可刚要穿线却停了手——手里的棉纱线太粗,绣不出母亲教的“游丝绣”,而只有最细的线,才能让绣品透出灵气,才能让供销社的老李愿意换给她那罐要凭工业券才能买到的钙片。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小时候母亲总在油灯下劈线,她把一根丝线分成八缕,最细的那缕能穿过绣花针的针眼三次,像根看不见的银线。“劈线要耐住性子,”母亲的手指在丝线上翻飞,油灯的光映着她鬓角的碎发,“线分细了,绣出来的花才活;日子拆细了,再难的坎儿也能过去。”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把丝线抵在舌尖沾湿,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线头。丝线“嘶”地一声分开,在月光下像道断裂的银带,细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她屏住呼吸,手腕微微发力,将最细的那缕丝线穿过针眼——针尾要打个“芝麻结”,小到几乎看不见,这是母亲教她的“藏拙”之道,也是苏绣的基本功。
第一针下去,的确良布料发出轻微的“噗”声,像雨滴落在纸上。林晚秋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赶紧停手。下铺的女工翻了个身,梦呓里喊着“超额完成任务”,手还在半空抓了抓,像是在抓纱锭。林晚秋等了片刻,确定没人醒,才继续绣起来。绣的还是向日葵,这图案最安全,不会被人说成“封建残余”,也符合现在的风气,老李应该会喜欢。
银绣针在布料上移动,像条灵活的鱼。林晚秋绣的向日葵和语录封面上的不一样,花瓣边缘带着细微的波浪——这是母亲教的“颤针绣”,针脚要像风吹过花瓣时的抖动,才能让花看起来像活的。月光慢慢爬过床板,照在她的手指上,这双手早被纱锭磨出了厚茧,指关节也有些变形,可捏着绣针时,却突然变得柔软灵活,仿佛那些被机器磨硬的皮肤底下,还藏着母亲留下的温度。
绣到第三片花瓣时,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噔噔”地踩在水泥地上,格外刺耳。林晚秋像受惊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把绣绷塞进枕头套,银绣针慌乱中别进头发里,针尾的蓝宝石蹭到头皮,有点痒。她赶紧躺回床上,拉起薄被盖住胸口,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门被推开一道缝,张桂芬的脸出现在缝里,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在宿舍里扫来扫去,像要把每个角落都照透。“都睡死了?”张桂芬的声音带着酒气,含糊不清,“厂里强调多少次,睡前要检查门窗,防火防盗!要是着了火,你们负得起责?”光柱突然停在林晚秋的床铺上,停留了几秒,林晚秋能感觉到张桂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脸上。“小林,没睡吧?”张桂芬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点试探,“听说你弟弟腿不好,要不要我跟主任说说,给你批几天假回家照顾?反正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林晚秋闭着眼睛装睡,后背的冷汗把衬衣都浸湿了,贴在身上凉得难受。她知道这是试探——张桂芬巴不得她旷工,好找借口把她的岗位换掉,再把沈知远也牵扯进来。光柱在她脸上又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张桂芬“哼”了一声,重重地带上门,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像块石头落了地。
等确定张桂芬走了,林晚秋才敢大口喘气。她摸出头发里的银绣针,却发现针尾的蓝宝石不见了——那是母亲用陪嫁的银簪子改的,当年逃难时都没舍得丢,此刻正躺在枕头套的角落里,闪着微弱的光,像颗掉在暗处的星星。林晚秋小心翼翼地把宝石捡起来,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有点慌:这针是母亲的念想,要是丢了,她在这厂里,就真没个能念想的东西了。
天快亮时,林晚秋的眼窝己经泛着青黑,可手里的绣品却有了模样。向日葵的花盘用了“打籽绣”,每颗“籽”都小得像米粒,密密麻麻却排列得整整齐齐,透着股韧劲。她把绣品叠好,小心地放进饭盒底层,上面盖上昨晚没吃完的玉米糊糊——糊糊己经凉透了,结成了块,可她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只想着赶紧去找老李,换那罐能救弟弟的钙片。
去车间的路上,碰见王大妈在扫院子。老太太穿着件打补丁的棉袄,手里的扫帚“唰唰”地扫着落叶,看见林晚秋脸色不好,赶紧把她拉到墙角,从口袋里掏出颗润喉糖,塞到她手里:“姑娘,看你这眼睛红的,昨晚没睡好?”她压低声音,“我昨晚听见张桂芬在你门口鬼鬼祟祟的,没出事吧?那女人心术不正,你可得防着点。”
林晚秋接过润喉糖,糖纸的甜味透过指尖传来,她摇摇头:“没事,王大妈,谢谢您。”王大妈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那女人的男人在物资科管着票证,你要是想换点东西,千万别经她的手,她专坑老实人,上次三楼的小李想换块肥皂,都被她多要了半张工业券。”
这话像道闪电,让林晚秋想起供销社的老李。上次去换粮票时,老李盯着她袖口的补丁说:“这针脚是苏帮的手法吧?针脚细,还藏得好,现在会这个的可不多了。”林晚秋的心突然定了——或许,母亲的手艺,真能救弟弟。她把饭盒往怀里揣了揣,脚步也快了些,生怕去晚了,作者“作者天涯海角”推荐阅读《绣色流年》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老李的钙片被别人换走了。
白天在车间干活,林晚秋的手指总在不自觉地比划刺绣动作。给纱锭上油时,油壶的轨迹变成了绣线的走向,要顺着纱锭的纹路走;检查布匹时,目光总落在布纹的间隙,盘算着该用“平针”还是“盘金”。沈知远路过她的机台时,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齿轮间隙调到0.3毫米,能省三成力气,你试试,别总用蛮力,手会累肿的。”
林晚秋愣了愣,才发现自己因为没睡好,调机器时力道没掌握好,齿轮咬合得有点紧。她按照沈知远说的调整旋钮,机器的声音果然变得平稳了,不再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她抬头想道谢,却看见沈知远己经推着工具车往前走了,蓝布工装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铜丝——和上次送弟弟五角星的铜丝一模一样,阳光照在上面,闪了闪。
“对了,”沈知远又回头,声音轻得像风,“废料场有没人要的细铁丝,弯一弯就能做绣绷,比塑料封皮结实,你要是需要,我帮你留着。”林晚秋的脸颊突然发烫,她没想到自己昨晚偷偷刺绣的事,沈知远竟然看出来了,还特意想着她。她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看着沈知远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
午饭时,林晚秋没去食堂——她怕碰到张桂芬,更怕饭盒里的绣品被人发现。她揣着饭盒,绕到供销社后面的小巷,那里有个后门,老李平时都从这儿进货。老李正在后门抽烟,看见林晚秋过来,赶紧掐了烟,笑着说:“我说谁呢,原来是林姑娘,找我有事?”
林晚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打开饭盒,把绣着向日葵的的确良布料递过去。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向日葵的花瓣像真的要展开似的。老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烟卷从嘴角掉下来都没察觉,他捏着布料的边角,对着阳光照了照,手指轻轻抚过针脚:“这劈线功夫,至少八丝!现在能绣出这手艺的,全城里找不出三个。林姑娘,你这绣品,想换啥?”
“我想换罐钙片,给我弟弟补身体。”林晚秋的心跳得飞快,声音都有些发颤,“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半斤粮票,您看能不能……”
老李沉吟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个棕色的小药瓶,上面印着“钙片”两个字,还有红色的“凭券供应”字样。“这是我托人从部队医院弄的,本来想给我那小孙子补补,他也缺钙。”老李把钙片塞给林晚秋,又把绣品小心叠好放进怀里,“这绣品值当,粮票你拿着,不用给我。以后要是还有绣品,尽管来找我,我给你留着好东西。”
林晚秋握着温热的钙片,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把粮票往老李手里塞:“不行,您都给我钙片了,怎么能再让您吃亏。”老李推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临别说:“林姑娘,最近风声紧,张桂芬的男人在查黑市交易,你换东西的事,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别让张桂芬看见,她跟她男人一样,就爱盯着别人的事。”
林晚秋点点头,把钙片藏进袜子里,贴着脚踝的皮肤暖暖的,像揣了颗小太阳。她谢过老李,快步往车间走,阳光穿过厂房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母亲绣在被面上的金线。她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连机器的轰鸣声都变得悦耳起来,仿佛己经看见弟弟吃了钙片,膝盖慢慢变首,能和其他孩子一起跑跳的样子。
可这份轻松没持续多久。下午快收工时,张桂芬突然带着质检员来检查工装,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挨个儿翻看女工的口袋和工具箱。她的目光在林晚秋身上转来转去,像只盯着猎物的鹰,最后停在她的袖口:“林晚秋,你这补丁谁缝的?针脚这么花哨,还绣了小碎花,典型的资产阶级作风!你是不是还藏了别的绣品?”
林晚秋低头看自己的袖口,那是母亲生前给她缝的,用了最简单的平针绣补法,只是针脚密了些,边缘绣了圈小小的忍冬纹,没想到竟被张桂芬说成“资产阶级作风”。她刚要解释,张桂芬己经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把你的饭盒拿来!我怀疑你私藏违禁品,说不定还有黑市交易的证据!”
周围的女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像聚光灯似的打在林晚秋身上。林晚秋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知道饭盒里现在只有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可张桂芬的眼神里藏着算计,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就等着抓她的把柄。她慢慢掏出饭盒,手却在微微发抖,指尖的冷汗把饭盒盖都浸湿了。
张桂芬一把抢过饭盒,猛地掀开盖子,玉米糊糊撒了一地,她却不管不顾,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饭盒内壁。突然,她的眼睛亮了,像发现了宝贝似的,用指甲抠着饭盒角落:“这是什么?”林晚秋凑过去一看,只见饭盒角落沾着根细小的银丝——是早上藏绣品时不小心沾上的,银闪闪的在灯光下格外扎眼,像根藏不住的针。
“这是……”林晚秋的脑子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完整。张桂芬己经得意地笑了起来,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铁皮:“我就知道你不老实!上班时间干私活,还敢藏这种资产阶级的玩意儿!跟我去见主任,顺便把你黑市换东西的事也说说,看主任怎么处置你!”
她拽着林晚秋的胳膊就往外走,力道大得让林晚秋踉跄了几步,脚踝处的钙片硌得皮肤生疼,像块发烫的石头。林晚秋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知远站在机器旁,手里的扳手紧紧攥着,指关节泛白,连眼镜片都挡住了他眼里的急色。可当他的目光和林晚秋对上时,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坚定的示意,像在说“别慌,有我”。
走廊里的风很大,吹得墙上的宣传画“哗啦”作响,“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在眼前晃来晃去。林晚秋被张桂芬拽着往前走,心里却慢慢静了下来——她想起母亲说的“针能破局”,想起手里还藏着的银绣针,想起沈知远的眼神。她悄悄摸了摸头发里的银绣针,针尖还在,只是没了蓝宝石的针尾,在指尖硌出个细小的印子,却让她有了点底气。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握着绣针的指尖传来熟悉的力量,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托着她。就像母亲说的,再密的网,也能找到缝隙钻出去。只是她没看见,张桂芬拽着她的背影后面,沈知远己经悄悄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那半截没来得及弯成五角星的铜丝,另一只手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早上偷偷抄下的32号机送经机构改进数据,或许,这能帮林晚秋一把。
(http://www.220book.com/book/MXO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