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芬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林晚秋的胳膊肉里,粗粝的工装布料磨得皮肤发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走廊里的宣传画被穿堂风掀得“哗啦”响,“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在日光灯下晃得人眼晕,林晚秋被半拖半拽地往前走,脚踝处藏着的钙片硌得生疼,像块滚烫的小石头,提醒她绝不能被抓住把柄。
“资产阶级小姐就是不老实!”张桂芬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尖细得像刮过铁皮的风,引得车间门口的工人纷纷探头。林晚秋挣扎着想要停下,手腕却被攥得更紧,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细纱车间门口的沈知远——他正蹲在机器旁摆弄半截铜丝,听见动静抬头时,飞快地朝废料场的方向递了个眼神。
那是全厂最偏僻的角落,堆着报废的纱锭、生锈的齿轮,还有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的旧传送带,平时只有沈知远会去那里修些没人要的老机器。林晚秋心里一动,突然攒足力气挣开胳膊,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响,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有话就在这儿说清楚!我没干私活,凭什么跟你去见主任?”
周围很快围拢了人,原本在机台旁干活的女工都停了手,连隔壁车间的保全工也凑了过来。周主任被惊动,从办公室里出来时,手里还捏着半截没抽完的烟,烟灰簌簌落在他沾着机油的工装裤上。“吵什么?”他皱着眉扫过两人,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上班时间聚在这里堵着通道,像什么样子!”
张桂芬立刻换上委屈的表情,手一伸就指向林晚秋落在地上的饭盒,声音里带着刻意放大的哭腔:“主任您看!她私藏绣线干私活,我好意提醒她遵守厂规,她还敢顶嘴!这要是传出去,咱们细纱车间的风气都要被她带坏了,以后谁还把生产纪律当回事?”
“我没有!”林晚秋挺首脊背,指尖悄悄攥紧了藏在袖口的银绣针,冰凉的针尖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最后落在周主任脸上,声音坚定却不尖锐:“饭盒里的丝线是机器上的断头纱,我捡回来想试试能不能重新利用,您不是总说要节约原材料吗?这怎么就成了私活?”
她故意加重“节约原材料”几个字——上周车间刚开了动员大会,周主任还在会上强调要“变废为宝,冲刺月度指标”,这话正好能戳中他的心思。周主任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饭盒角落那根银丝上,眉头皱得更紧,却没立刻说话。
就在这时,沈知远推着工具车走了过来,车斗里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面叮叮当当地装着些螺丝和垫圈。“周主任,”他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刚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刚才检修32号机时确实断了不少细纱,小林昨天问过我,这些断头纱能不能回收用来做清洁布,我让她先收集着。”他说着打开铁皮盒,里面果然装着些银白色的细纱,和林晚秋饭盒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我早上攒的,您看,和她的没区别。”
张桂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往前跨了一步,指着沈知远的鼻子就喊:“你胡说!你一个右派分子的话能信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她私藏绣品搞资产阶级情调,你帮她遮掩,你们就是一伙的!”
“右派分子也是厂里的工人,也想为生产出力。”沈知远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机器不会骗人,您可以去查32号机的检修记录,今天上午换了三个纱锭,断纱量比平时多三成,记录上有保全工的签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绣品,我没见过,不过小林要是真会刺绣,说不定还能帮车间做些宣传标语,比手绘的更精致。”
这话正好说到了周主任心坎里——总厂下周要来人检查,车间的宣传墙还没翻新,要是能用刺绣做标语,说不定还能得个“创新奖”。他的脸色缓和下来,瞪了张桂芬一眼:“以后有事先调查清楚,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影响工人积极性。回收断头纱是好事,下次要提前跟我说一声,免得引起误会。”
张桂芬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林晚秋一眼,转身挤开人群走了,路过沈知远身边时,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人群散去时,林晚秋听见她在背后低声骂:“走着瞧,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下班后,林晚秋按约定去了废料场。夕阳把堆积如山的旧零件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悠长而苍凉,像从很远的年代传来。沈知远正蹲在一堆齿轮旁,手里拿着块砂纸打磨什么,蓝布工装的后背沾着层薄灰,额角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沈工程师,谢谢您。”林晚秋走到他身边,脚底踢到个生锈的纱锭,发出“哐当”一声,在安静的角落里格外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今天要是没有您,我……”
“不用谢,我也看不惯她那套。”沈知远抬起头,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温和。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林晚秋——是个用铜丝弯的五角星,比上次那个精致多了,边缘被砂纸打磨得光滑圆润,还在角上缠了圈细棉线,防止扎手,“给你弟弟的,上次那个被张桂芬摔变形了,这个更结实。”
林晚秋接过五角星,铜丝在掌心沉甸甸的,心里暖烘烘的。她捏着五角星的尖角,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做的铁环,也是这样带着手工的温度。“我该怎么谢您呢?”她抬头看向沈知远,眼神里满是真诚。
沈知远笑了笑,指了指她口袋里露出来的绣绷边角——那是她下午偷偷藏进去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要是不介意,就教我认认这些纹样吧。”他的语气带着点期待,“我母亲以前也喜欢绣东西,可惜她走得早,我都忘了那些花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绣过和你袖口相似的纹路。”
林晚秋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藏着的绣谱残页——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本绣谱,边角被磨得发毛,纸页也泛黄了,上面绣着半朵缠枝牡丹,针脚细腻得像真的花瓣。“这是缠枝纹,”她指着上面的曲线,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呵护什么珍贵的东西,“我母亲说,这种纹路象征着生生不息,再难的日子也能缠出希望来。”
沈知远凑近看,呼吸轻轻拂过她的手背,带着淡淡的机油味。他从地上捡起个锈迹斑斑的齿轮,轻轻扣在绣谱的缠枝纹旁,齿轮的齿牙刚好卡在纹样的波浪曲线里,严丝合缝。“你看,”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惊喜,“这个凸轮的曲线和你绣的花瓣边缘,角度都是37度。我母亲以前总说‘顺纹走针像机器顺轨转’,原来不是随口说的,它们真的有相通的地方。”
夕阳穿过齿轮的缝隙,在绣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星星。林晚秋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机器里藏着绣活的道理”——无论是齿轮的咬合,还是绣线的缠绕,都需要耐心和细心,都藏着对生活的认真。这个被贴上“右派”标签的男人,眼里没有怨怼,只有对技术的热爱,对美的感知,像这废料场里蒙尘的齿轮,只要擦去灰尘,依然能精准地转动,发出自己的光。
“我教您刺绣吧。”林晚秋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您教我修机器,我教您认纹样,咱们……互相学习。”
沈知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灯。“好啊!”他笑得很开心,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这叫技术交流,不算搞小团体,没人能说闲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上面画满了机械图,有些空白处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参数,“这是我画的送经机构改进图,你看这个凸轮的曲线,是不是和你绣的牡丹花瓣很像?以后咱们可以试试,能不能用机器辅助刺绣,提高效率。”
林晚秋凑过去看,图纸上的齿轮和她绣的缠枝纹真的有相似之处,她突然觉得,或许母亲说的“生生不息”,不仅是纹路的寓意,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撑——她和沈知远,就像这齿轮和纹样,本是不同的东西,却在这特殊的年代里,找到了彼此支撑的力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说话声。两人像受惊的鸟,迅速把绣谱和图纸藏起来——沈知远把齿轮放进铁皮盒,林晚秋将五角星塞进袖口,手指紧紧攥着,生怕掉出来。
废料场的入口处出现了张桂芬的身影,她身后跟着两个戴红袖章的男人,臂章上“阶级排查小组”的字样在夕阳下格外刺眼。“沈工程师果然在这里!”张桂芬的声音尖利刺耳,像刮过玻璃的刀,“主任让你去谈话,关于你最近的思想改造情况,还有你和林晚秋的不正当交往!”她的目光在林晚秋身上打转,像在寻找什么把柄,最后落在她攥紧的袖口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知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挡在林晚秋前面,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小林只是交流技术,没什么不正当交往。我跟你们去谈话,不过我劝你,别随便给人扣帽子,厂规里可没说不许工人交流技术。”
他路过林晚秋身边时,悄悄把铁皮盒塞给她,手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铁皮传过来。“里面有样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林晚秋能听见,“是我托人找的杜仲和牛膝,煎水给你弟弟熏腿,坚持用能缓解缺钙引起的腿疾。记得藏好,别让别人发现。”
林晚秋攥紧铁皮盒,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慌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看着沈知远被红袖章带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根即将被拉断的弦,却依然挺首着。张桂芬临走前,故意撞了她一下,低声说:“别以为有人帮你就没事,阶级排查可不是闹着玩的,早晚把你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确定所有人都走了,林晚秋才打开铁皮盒。里面除了那些断头纱,还有个用粗布包着的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包草药的布上用钢笔写着几行工整的字:“杜仲五钱,牛膝三钱,加水煎沸后熏腿,每日一次,每次十五分钟。”字迹有力,带着机械图纸般的精准,一看就是沈知远写的。
她把铁皮盒藏进废纱堆,用几块旧齿轮盖住,确保没人能发现。晚风卷起地上的棉絮,像白色的蝴蝶在飞舞,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林晚秋摸了摸袖口的铜丝五角星,又摸了摸头发里的银绣针,突然觉得这两个东西像是有了生命,在她掌心轻轻颤动,给她力量。
往宿舍走的路上,林晚秋看见家属院的公告栏前围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还夹杂着议论声。她挤进去一看,公告栏上新贴了张红纸,用红墨水写着几行醒目的大字:“近期开展阶级排查,重点清查黑五类分子及其同情者,发现问题及时汇报,举报有功者给予奖励(奖励布票两张或粮票五斤)。”落款处写着“物资科张强”——那是张桂芬的男人,字迹和张桂芬有几分相似,都带着点尖刻的力道。
林晚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掉进了冰窖里。她看见张桂芬站在人群后面,正朝她这边看,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眼神里满是算计,像只盯着猎物的狼。公告栏的玻璃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把“黑五类”三个字照得格外刺眼,像三道血痕,刻在她的心上。
回到宿舍,林晚秋把草药倒进搪瓷缸子,用热水泡着。药味很快弥漫开来,和宿舍里的煤烟味混合在一起,带着点苦涩,却让她觉得安心。她看着缸子里翻滚的药草,突然想起沈知远被带走时的背影,想起他笔记本上的机械图,想起齿轮与缠枝纹的完美契合——他们就像这齿轮和纹样,虽然渺小,却在努力地转动、缠绕,想要在这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为自己、为彼此,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巡逻队的手电筒光柱在墙上扫来扫去,像要把每个角落都照透,连一丝阴影都不放过。林晚秋把铜丝五角星和银绣针并排放在肥皂盒里,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上面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银。她知道,张桂芬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个阶级排查的通知,像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她和沈知远收紧,而她不知道,这张网的背后,还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危险。
远处的广播突然响起,《东方红》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没带来丝毫温暖。林晚秋握紧了手里的肥皂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不知道沈知远会不会出事,不知道张桂芬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手段,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为了弟弟,为了沈知远,也为了母亲留下的那根银绣针,为了那些像齿轮和缠枝纹一样努力生活的人,她必须撑下去,必须在这张无形的网里,找到一条能走下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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