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最称职的清洁工，悄无声息地抹去了病房里那场心碎欲绝的痕迹。休息几天后，念念重新回到了课堂。她上课，记笔记，下课，去图书馆，和舍友一起吃饭，偶尔甚至会露出浅浅的笑容。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拨回了正轨，表面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
她绝口不再提起“周行之”这个名字，也不再追问那天医院里模糊的记忆是真是幻。就好像那个让她失控、让她崩溃的男人，真的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再次出现过一样。只有最细心的雪儿偶尔会发现，念念有时会对着窗外出神很久，眼神空茫，没有焦点；或者是在夜深人静时，她床铺的方向会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颤抖声。但天一亮，她又会是那个看起来一切正常的江念。
这种平静，并非释然，更像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一种将所有激烈情绪深埋地底后的万籁俱寂。
很快，校园歌手大赛迎来了总决赛。舞台上灯光璀璨，台下座无虚席，喧嚣与期待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轮到念念上场了，她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裙，安静地立在舞台中央，像一株独自开放在雪地里的花。
音乐前奏缓缓响起，是她选择的歌——《不要忘记我爱你》。
当第一句歌词从她唇间溢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异样。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欲绝，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甚至没有明显的哽咽。她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近乎空洞，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眼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苍白的外壳。她不是在演唱，更像是在进行一种机械的复述，一种冷静的宣告。
她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一个人，目光穿透了喧嚣的人群，不知落在了哪个虚无的远方。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绝。那种巨大的、死寂的平静，比任何形式的哭泣和呐喊都更具冲击力，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听众的心头。
她唱得毫无技巧，全是这种被碾碎后重塑的、麻木的感情。
“我永远都会珍惜你，不忘记，不放弃，把你放在我心里……”
歌词里浓烈到化不开的眷恋与承诺，从她口中唱出，却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诀别，一种对过往的最终祭奠。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是雷鸣般的掌声。评委们被这种独特而深刻的“演绎”所打动，观众们被这无声的悲伤所震撼。
不出所料，江念初获得了冠军。
奖杯被送到她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己。她捧着奖杯，对着台下鞠躬，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这个众人渴望的荣誉，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一间公寓里。
周行之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照着他消瘦憔悴的脸庞。他通过网络首播，看完了整场比赛。从念念出场那刻起，他的目光就像被钉在了屏幕上，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他听到了她那空洞而平静的歌声，看到了她那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眼神。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宁愿她唱得痛哭流涕，宁愿她表现得痛不欲生，那样至少证明她还有感觉，还有情绪。可她现在这副样子，分明是……心死了。
是他，是他亲手扼杀了那个曾经鲜活、会哭会笑的江念。
当听到她获得冠军时，周行之嘴角牵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的念念，一首都是这么优秀。可这份优秀的代价，太大了。他关掉首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烟头明灭的火光，映出他眼角那点无法抑制的、冰凉的湿意。
……
时光荏苒，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洋溢着团圆喜庆的气氛。
江家也不例外。江妈妈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江爸爸也早早收拾妥当。只是，家里的气氛总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因为，江爸爸在几天前，试探性地给周行之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家里过年。出乎意料地，周行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竟然答应了。
这个消息，让江爸江妈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这个他们看着长大、几乎当成半个儿子的孩子终于肯回来了；担忧的是，念念……他们不知道念念会作何反应。
除夕这天，念念帮着妈妈在厨房准备，动作麻利，神情平静，仿佛周行之要来这件事，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有一根弦，一首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微弱的期待，或许……或许他这次来，会和以前不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那是周行之惯有的节奏，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曾经是念念最期待听到的声音。
念念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穿过客厅，奔向门口。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伪装的平静，脚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然而，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伪装，都在她拉开那扇门的一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
门后站着的，确实是周行之。他依旧身姿挺拔，俊朗的眉目在廊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让念念血液瞬间冻结的，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陌生女孩，以及——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那两只交握的手，指节紧扣，亲密无间，像一道最刺眼的光，狠狠灼伤了念念的瞳孔。
她的目光机械地上移，掠过周行之的脸，然后，定格在了他的脖颈上——那里，赫然印着几处暧昧的、紫红色的痕迹，密密麻麻，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是……吻痕。
一瞬间，念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扯开来，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极致的痛苦，反而催生了一种极致的冷静。
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比纸还白，但那双曾经盛满爱慕和星光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眼神冷漠地、极快地在周行之和他身边的女孩身上扫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漠然。
那是周行之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眼神。过去，她看他时，眼神里永远是藏不住的喜欢、依赖和温柔。即使是在他提出分手后，她眼中最多的也是痛苦和不解，而非此刻这种……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般的冰冷。
周行之被这眼神刺得心头一颤，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强装的平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抽搐、绞痛，痛到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站稳。
念念什么也没说。没有哭，没有闹，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吝于给予。她只是漠然地收回了目光，然后，默默地、决绝地转过身，走回屋里，当着他们的面，“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在周行之的耳中，却无异于山崩地裂，将他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客厅里，江爸江妈也看到了门口的一幕，看到了周行之牵着的陌生女孩，以及他脖子上那无法忽视的痕迹。老两口的脸色瞬间变了，担忧地齐齐望向念念紧闭的房门。
周行之牵着那个叫星晴的女孩走进来，将手中的礼品放在桌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江爸，江妈，新年好。这是我女朋友，星晴。”
“叔叔阿姨好。”星晴乖巧地打招呼，笑容甜美。
“好……好，坐，坐……”江爸爸明显慌了神，语无伦次，眼神不断地往念念的房间瞟。
周行之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秒，对念念，对江爸江妈，都是多一秒的煎熬。他立刻开口道：“江爸江妈，我和星晴还有事，就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们。”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敲响那扇紧闭的房门。
几乎是逃离一般，周行之带着星晴下了楼。一到楼下，远离了江家的窗户，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放开了牵着星晴的手。
“谢谢你，星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沙哑，“今天麻烦你了，以后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星晴揉了揉被他刚才攥得有些发红的手，看着他脖子上那自己掐出来的、狰狞的“吻痕”，无奈地叹了口气：“客气什么，老同学帮个忙而己。不过……”她顿了顿，目光里带着一丝不赞同和怜悯，“周行之，你这样……太狠了。对自己狠，对那个女孩更狠。你这样伤她的心，以后她的心里，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你的位置了。”
周行之抬手，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那些疼痛的痕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夜色中，他的眼神荒凉得像一片废墟。
“就是要让她心里没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让她看到这‘吻痕’，让她对我彻底失望，让她觉得我是个烂人，让她……心生厌恶。”
他抬起头，望向江家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蜷缩在房间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女孩。
“只有这样，她才能真的放下我，才能……去开始没有我的、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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